蝉的多数年月活在幽暗湿冷的土壤下,承受着压力、孤单;直等到多年后时日满足,复活重生,用新生的身体飞向天际。

清晨五点,房间内挤满了阴郁与寒意,幽暗的静谧包裹着世界,只剩风声在耳边低语。
手机闹铃敲碎一切,没有犹豫,身体果决地从被窝中破茧而出。我打开灯,换穿上班服装,简单盥洗后便出门。
昏黄路灯映照雨丝斜飞的轨迹,拉紧风衣帽兜,雨珠在防水层表面凝聚成一层薄雾。即便坐进驾驶座,用力关上车门,吐出的白雾依旧昭示着清晨的寒冷。机械没有生命,却承载着唯一清醒的灵魂,目的地是教会,要在六点前抵达。

生命此前未曾如此虔诚,只因遭遇无法解决的难题,偶然间听到见证,说晨祷能帮助渡过生命低谷,便抱着姑且一试的心情,开始了晨祷生活。
第一次晨祷,没坚持两周就放弃了。
尝试过清晨读经祷告,但总是昏昏欲睡,于是跟随教会的在线晨祷。影片能在网络平台回放,为何非得要清晨起床?
提早起床,晨祷却索然无味。
三个月后的某天,我读到了撒母耳记,哈拿在祷告中交托困难,把泪水留在昨日,在信靠中生活。如果自己能有这样的信心就好了,这段时间就是用工作填塞时间,研读艰涩的专业书籍,借此来麻痹旷野时光。
隔天清晨六点半醒来,慵懒地躺在床上玩手机,看到了教会的晨祷直播。牧师正导读哈拿的祷告,“哈拿付上代价来祷告,弟兄姊妹们,你们也要付上代价来晨祷。清晨的祷告,神必睁眼看、侧耳听。”
隔天,我便开始第二次晨祷。
驶离郊区,驶向市区,世界静谧得只剩下诗歌和祷告。白日里喧嚣的街道,此刻仿佛沉睡的婴孩,令人陌生。
少数人开始了一天的忙碌,车辆间保持着友好的速度和距离,都是难得早起,没有争竞的必要。
自己不是热衷祷告的人,宿舍的在线晨祷只是便宜行事。安静祷告和诗歌敬拜时,我不是在赖床就是在盥洗,等牧师开始导读经文,才穿着睡衣坐下来;等牧师带领结束祷告时,便起身换衣,准备上班。
常常将手机放在枕头旁,用闭目养神的方式听晨祷,多是半梦半醒、昏昏沉沉。
好了,有晨祷,尽力了。
这就是每天的晨祷态度。

三个月后,牧师突然宣布,晨祷开始进入新活动,号召一百间教会、一万人来连线晨祷,连续一百天不间断、不休息。
没有考虑太久便决定参加。
身陷困境泥淖已经太久,自前妻提出离婚诉求后,季节便走进寒冬。
我认识哲哲的时间足以让一个婴孩长大成人。前段时间,他走进了家庭风暴的低潮。他用习惯的强硬态度处理问题,却让自己逐步走向万劫不复。他和教会同时向我寻求协助。
能做的只有陪伴。听他那好为人师的诡异价值观,陪伴他在愤怒与忏悔的情绪间反复波动。时间到了便离开,然后忘掉。
在教会及多方努力下,哲哲的问题解决了,但他从此和教会划清界线,再未邀请我去他家做客。
实体晨祷是在距离宿舍十四公里的小教会。那里刚植堂两个月,以网络连线的方式参与晨祷,并开放会堂。实体晨祷完全是顺服牧师的呼吁:“主喜悦你们在清晨时分,攻克己身,付上代价到圣殿来朝见主面。”
接待我的是一对夫妻。弟兄平日在工地当铁工,常常晨祷到一半就先离开去工地了。两人晚上在神学院进修,平常就我们三人晨祷,牧师则是隔周出现。
会堂摆满了椅子,却只坐了三两人。连线教会多是雷同景况,牧师带着师母开门、开灯,一同往祭坛添加柴火,持守不懈怠。
等红灯时,我给珮珮拨了通电话,提醒她起床晨祷。电话接通便挂断,没有多余的寒暄。我与世界格格不入,始终保持距离。珮珮是晨祷时认识的姊妹,年轻却患有早发性帕金森氏症。前段时间,她妈妈因新冠肺炎重症确诊而住进加护病房,她发起迫切代祷,也请我为她母亲代祷录音。
过程虽然痛苦难受,结果却是美好。珮珮妈妈在过年前痊愈返家,主治医生说这是神迹。
想起哲哲在妻儿即将回家前,有天晚上邀请我去他家吃饭。他脸带潮红,喝着清酒,得意地表达感受和想法,以过来人的角度给予意见,畅所欲言,而我保持沉默,平静接受,然后忘掉。
后来他没再找我去家里吃饭,我也没联络他。
因着共享的软弱,我们相濡以沫,也因为难处消失而相忘于江湖。为什么他们都能离开困境,就我持续深陷泥淖中,脚踩不到尽头?

自分居开始,宿舍生活变得蜷曲,每到放假就担心被同事发现自己没有回家,开始低调生活。随着时间和持续变坏的状况,积累的情绪产生化学反应,千头万绪开始变质,我在镜子中看到未曾见过的自己,满是绝望与哀伤。
我自觉与教会、小组格格不入,像是癌症患者和感冒患者组成病友会,却要彼此分享病况、互相代祷。我逃离开来,却被师母教训:“十字架的一竖是人与神的关系,一横是人与人的关系,所以你要学习和不同的人相处。”
忧郁不像冰块,只要含在口里迟早会融化。
有天晨祷结束,牧师约大家一起吃早餐,也简单认识彼此。我语带保留没有诉说太多,与外界保持着防疫距离。这并不是我的风格,而是分居后衍生的保护措施。我无法与外人共享软弱,决不让人看见自己的低谷,我竭力表现出坚毅刚强,这不困难,就像自拍只需善用角度和工具。
我为自己所写的人生剧本没有如期上演,气急败坏地破口大骂。世界的霸凌是如此强大,让人生不出一丝积极来正面迎击。
世界对我报以老拳,而我却无力抵抗。
痛苦震耳欲聋,盼望却轻声细语。
有天晨祷进行到一半,同工姊妹突然站起身来说:“我去后面趴一下。”
“啊?”
“我忙到三点才睡,想休息一下。”
姊妹就趴在桌上睡着了,我自己一人安静完成晨祷,再轻手蹑脚收拾会堂,确认所有电器都关闭,这才叫醒姊妹。“笔电我收起来了,电源也全都关好了。我要上班了,你早点回家休息。”我站在骑楼上看着姊妹走出教会,这才放心离去。
教会、家庭、工作、学业,夫妻两人就在不轻松的四角来回兜转。我不知道他们的生活有无难处,自己能做的就是陪伴、祷告。曾在周五晚上特意提前告知,隔天不过去晨祷了,心想同工周六就会休息,但在连线时看到的依旧是同工一人在坚持晨祷的画面。
我很想对同工说:“你们休息吧!是否因为我有参加实体晨祷的需要,你们才决定早起开门?我一个人要晨祷很简单,我可以回到之前在宿舍晨祷的生活,但我实在不愿意看到你们这么辛苦。有许多教会已经退出连线晨祷,如果太忙、太辛苦,是否请你们考虑一下?”体贴肉体的话语没有出口,等候是最积极的作为。
在听完我的建议后,牧师说:“教会还是会持守晨祷,也尊重你的感受,我很高兴同工能有你陪伴。”
其实我很累。但我说不出口,常常我五点醒来躺在床上,千头万绪尽是不要去教会。我开始刻意留在宿舍晨祷,但同工却鼓励我要持续到教会晨祷,说这是新信心的操练,神都纪念,要努力维持。
当时间到了,同工还没来开门,我便站在会堂外,隔着玻璃仰望十字架安静祷告,用手机连线直到晨祷结束;若同工仍没出现,我会很高兴,她睡过头了。

开始晨祷后,我和教会的关系不再是只有主日,而是每日。
每日连结我和教会、肢体的,不是华丽的会堂和渲染的影音,而是共享的软弱与共同的挣扎。
车子继续行驶在幽暗的街道。车头灯照亮路面前方,雨丝在挡风玻璃上点点成形,轮胎划过地面,弹奏出黑夜的终曲。
每天两点一线地前往,在天色昏暗时出发,结束时天都亮了。再借口要赶去上班,向同工匆忙道别。因为支离破碎,我变得不善交际,只能与共享软弱的主内肢体互动。
无论白天遭遇怎样的攻击,内心怎样委屈,只要在濒临崩溃前爬上床,用棉被狠狠缠裹身体,紧握拳头,想着只要睡一觉,明天清晨就能到教会晨祷了,便得了安慰。
开始学习安静,在晨祷后的驾驶途中回顾内容,在城市苏醒前与神对话,在繁忙的车阵里痛哭,再收拾心情面对生活。
我像那坐在椅子上,让美发师修剪头发的客人。神修剪了在镜子前看得到的头发,要我低头,开始修剪后脑勺那看不到的头发。我只能以信心来顺服,积极等候,直等听到神说“好了”,便可抬起头来,在镜中看到修剪后的模样,同神相视微笑。
蝉的多数年月活在不见天日、幽暗湿冷的土壤底下,以树根的汁液为食,承受着压力、孤单;直等到多年后的盛夏来临,这才金蝉脱壳,在阳光最为炽焰的盛夏,用新生的身体、移动方式,飞向天际,一鸣惊人。
忍受孤单、压力的环境,但却是委身、扎根的静默阶段。无论环境如何,在环境之下是磐石,在环境之上是天父,这是不变的事实。唯有老我褪去,人才会以崭新的面貌重生,不用再背负、忍受,不用再匍匐于不为人知的寒土底下,展翅飞翔,用生命来赞美敬拜,让世界感叹赞美是如此撼天震地。
不知自己是否已经预备好,在这过程中经历。

车子行驶到了教会外,雨势持续变大,黎明已在圣殿等候。我拉上手刹,将车子熄火,在驾驶座深呼吸,好好整理情绪,下车前将过去的愁苦随手往车窗外丢,不带进圣殿。
没有人一出生就是重度近视,度数都是在贪玩中日益加深,佩戴一副永恒眼光,才能在积极等候中凝视远方。
不明白为何坚守婚姻最终的结局仍不敌现实,三月法院判离、赔钱,四月前妻到户政事务所申报离婚登记。
同时间,我在清明时节与晨祷伙伴取得联系。她曾是我婚姻的代祷者,有着共享的软弱。在神恩典奇妙的带领下,我们于复活节确定关系,五月两人再次走进婚姻,瞬时低谷跃为高山,经历翻转,超乎想象。
我从后照镜看着自己,那忧郁眼影已不存在,解开安全带,下车快步走进暴风圈中。纵使洪水泛滥淹过视线,我仍看见亮光中有宝座上的身影;圣殿已座无虚位,但仍保留我的位置。我在门口吸水垫上用力踏脚,将鞋上的拦阻和泪水作简单清理,再用双手推开大门。
“大家平安,大家早安!”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