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曾经热情地爱着柏林，觉得他一切都好。久别重逢，一些事引起了作者的反思。她对柏林的爱会改变吗？变的是什么，不变的是什么？
柏林，吾爱，好像离别的时候才是提笔写信的最佳时间，能让告别更绵长一些。
去年中秋节前夕，我跑赢了强势登陆上海的“贝碧嘉”台风，绕道北京，跨越万里，有惊无险地回家与你团圆。
“女士们、先生们，我们将在50分钟之后降落在柏林勃兰登堡机场。”坐在飞机上听到这段广播时，眼泪刷刷流，根本止不住。阔别五年，精神柏林人终于又回到了自己的精神故乡。
落地的时候天阴阴的，飘着小雨。心里有些小抱怨：久别重逢，本以为你会捧着一大束阳光，笑着在登机口等我；没想到却迎来一个穿着沾满泥点的灰色大衣，仿佛刚刚值完夜班，风尘仆仆赶来的你。
想起第一次遇见你的时候，也是凄风惨雨。我带着满身疲惫，背着沉重的行李，从布拉格坐了五个小时的火车，愣头愣脑地撞进了你的怀里。刚钻出地铁站，伞就被风刮飞了。风太大，吹得手上的地图都展不开。遇到好心的老太太给我们指错了路，呼吸困难地顶着大雨一直在迷路，怎么也找不到旅店。终于安顿下来后，只听见窗户被风刮得哐哐乱响。
同行的伙伴已经被这一路的劳顿击垮，再不愿看你的坏脸色，纷纷窝在旅店里休息。而我带着点倔强，硬是出了门，买了张博物馆三日通卡，开始了我生平第一次的博物馆暴走之旅。
要收服一个大山沟沟里来的没见过啥世面的小姑娘，对你来说多么容易。我一踏进佩加蒙博物馆（Pergamon Museum）就被惊得哑口无言。你怎么能那么霸气，硬是把人家小亚细亚半岛上的神殿，整座搬了回来。在那个开阔的大厅里，我的眼睛不知道该往哪放。内心莫名澎湃，根本来不及细看，就被这种宏大的气势给镇住了。
后来我终于跟你住在了一起，一有时间就跑到佩加蒙博物馆，坐在大祭坛的楼梯上发呆。我时常会想起风雨交加的那三天，我每日不知疲倦地逛博物馆十个小时以上。一个从来没有接受过正规艺术教育的我，浑浑噩噩长了二十多年，才在你那里知道，原来自己有颗深爱艺术的心。
后来，我一次又一次地跑去看你。每次，你都用不同的新鲜的面孔迎接我。每次，每次只要一回到你身边，就觉得自己血液流动的速度都不同了。我的心脏和你一起跳动，那是一种叫做“柏林”的节奏。
Berlin is calling！（编注：柏林在召唤！）终于，我放弃了一切其他可能，如愿与你同居。
那些日子美好得像一个梦。回忆中的你，永远停在美好的时节。天空湛蓝清朗，暖风拂面，让人舒服得想闭上眼睛。即使什么都不做，只是走在大街上，都会不自觉地开心起来。
我人生从来没有如此幸福过。而你，一次又一次地刷新了我对美好人生的想象。让我从一个迷茫无措的小女孩，长成了一个独立自由、不念过往、不惧未来、享受当下的柏林人。
你带我到勃兰登堡门，看我爱了12年的德国足球队夺冠庆典；你带我逛过总理府，跟默克尔合照要签名；你带我溜进柏林爱乐乐团的后台，偷看我最喜欢的大提琴手喝咖啡的模样；你带我到柏林电影节的新闻发布会，零距离地看那个小金熊到底有多可爱；你为我戴上柏林马拉松的手环，领我从夏洛腾堡宫一路跑到奥林匹克运动场；你带我站在柏林市政厅，为政府官员做翻译；你把我送到幸存中心，给难民教德语……
你激发了我最大的潜能，让我在典雅的要塞宫帮人办画展，在恢弘的圣十字教堂帮人做音乐会，在古老的巴比伦影院帮人做纪录片影展，甚至在奢华的阿德隆凯宾斯基酒店策划过一场时装秀。
没有遇到你之前，我从未想过人生可以有如此多美妙的机遇。你用爱一笔一划，勾勒出了我今生的轮廓。柏林，吾爱，因为爱你，所以我变成了你。
无论搬到了哪里，我都会告诉别人我是精神柏林人，这是我很重要的一部分自我认知。“柏林人”的气质是复杂的，但如果非要用一个词来概括，那应该是“自由”。
然而，这次回来，在和你小住的两周里，我开始对“自由”的意涵产生了更多思考。
那一日，正好赶上德国新国家美术馆的免费开放时段，临时起意去看了即将收官的美国著名波普艺术家安迪·沃霍尔（Andy Warhol）的大展。排队的人群像一盘巨大的蚊香，绕了一圈又一圈。当我终于进入展厅，看到满目裸露的生殖器和同性亲密行为时，那种难受，就像站在野外没擦驱蚊水，被叮了满身的包。
自由、开放和多元就意味着不假思索地展露一切吗？虽然后来发现售票处有提醒，展览有大量裸露和情色内容，不适宜未成年人观看；但一个传统基督教国家的国家美术馆，其重量级大展的主题完全悖逆于上帝的诫命，实在令人震惊。
又想起另外一日，在柏林喜歌剧院看了开幕大戏亨德尔的《弥赛亚》。这部清唱剧原本没有很连贯的剧情，剧作家查尔斯·詹宁斯（Charles Jennens）只是从圣经中抽取了相关内容，比较抽象化地描摹了救世主的诞生、受难与救赎。
而这一版《弥赛亚》的导演达米亚诺·米基耶莱托（Damiano Michieletto）硬要剥离作品的宗教内涵，塞入一个患有脑癌的女性决定安乐死的故事，并且认为女主角在能自主决定结束生命这件事上得到了救赎，这和弥赛亚的内核是一致的。
采访中，导演被问及如果说病痛的折磨可以和受难做类比的话，那复活的部分又是如何呈现的呢？他认为，虽然这个故事讲的是解放不是复活，但是在被疾病夺走之前能保持自我就是一种解脱。
在不承认上帝存在的世界里，人们竟然如此深信“我就是我自己的神，在我活的地方”。客观地说，那是一场还算精彩的演出；可是艺术作品的编排和观众的反应，让我深深感受到了传统基督教国家反宗教的思潮，心情复杂。
亲爱的柏林，我似乎成长了，不再对你给予我的一切照单全收。曾经我也非常热衷于看同性恋大游行，拍下各种奇装异服，觉得新奇，看着光屁股在大街上走的人也觉得是一种解放。如果当时的我去看这部《弥赛亚》，可能还会为导演贴合当下思潮的改编而鼓掌。因为那时候，我沉迷于你给我的五光十色的快乐，并不懂真理带来的自由。可是现在我变了，离开你之后，我终于认信受洗了。
虽然回来之后的行程安排得很满，我还是特意抽出时间回到我在那里慕道了很久的华人教会参加主日崇拜。只是没想到联系一位从前认识的姐妹，发现她已经删除了我的微信。我照着原来的时间去了教堂，看到很多眼熟的脸，却不记得他们的名字了；也很害怕不被认识，所以没有和任何人打招呼。
主日结束互相祝福的时候，师母来和我握手，我喊了一声“师母”，她疑惑地看了我一眼走开了。最戏剧性的时刻是，牧师握了我的手之后，一脸严肃地扔下一句话“我不认识你！”，然后转身离开。
那天走出教会，五味杂陈。我当年是有多么不好好去教会才会出现这样的情况啊？我看到了那些与你相亲相爱的快乐时光的B面，是一段沉迷于新鲜生活和自我满足但远离神的日子。心中警醒，无论身在何处，要活在基督里，不要等到大审判的时候，我迎上去，主也说：“我不认识你。”
我也是后来读德语版圣经，才发现当年在柏林住的区域Moabit，意思就是“摩押地”，是悖逆的以色列人出埃及后一直打转的地方。这次与你重逢的种种经历，让我认真反思当年的生活。我在许多事情上都得到上帝极大的怜悯和恩典，却像是被喂养了吗哪却嫌没肉吃的以色列人一样不懂得感恩，常常关注的是那些还没有得到的应许。因为没有扎根在神里面坚实的信心，所以心情总是大起大落，很容易跌落到抑郁的深潭。
可是现在的我，有了被更新的生命。希望你也发现我不一样了——比从前更温和，更有耐心，更从容，也更容易感恩了。我感恩上帝让我们相遇，让我的生命经历了意义重大的启蒙，发现了自己真正热爱的事。我也感恩上帝让我们分开，让我对爱的追寻不仅仅停留在“眼目的情欲”。也正是这次的久别重逢，让我后知后觉地有点明白了当初上帝为何要让我离开——就像孩子要离开家，经过历练才能长大。
我不再像年轻时那么狂热地爱着你，觉得你的一切都是好的。上帝给了我分辨的灵，让我跳出“只缘身在此山中”的困境，更全面地去看见真实的你。你不是完美的，正如我一样，但这不妨碍我依然爱你，正如上帝依然爱我。
柏林，吾爱，期待下一次的相聚。
作者简介：
吴琛
现居上海。在神面前挣扎了十年，终于在圣书的文字中被圣灵光照，领受了无与伦比的十架爱。心悦，诚服。愿主悦纳我的笔，赐我恩典，以文字为燃料，做光做盐。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