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最近他常常梦见自己长大的小渔村,仿佛回到小时候,天不亮去赶海,海风是湿湿的、咸咸的,有一种清冽的味道。运气好的时候,可以抓到一两只浅蓝色的梭子蟹,拿回家剁成块煲粥是极好的。梭子蟹难得,大多数日子遇到的都是碗口大的青蟹,还有一种更小的螃蟹,海边人叫它们“打铁汉”,样子好像一块黑灰色的铁疙瘩。他的螃蟹篓里,常常装着几十只“打铁汉”,走起路来可以听到螃蟹们互相推搡、蟹腿蟹壳摩擦的轻微声响。
他已经很久没有去过海边。在洛杉矶住了快七年,海边只陪朋友去过几次:那条繁华的海岸线,目之所及都是精美的别墅,海滩上是遛狗、骑车、滑滑板、打沙滩排球的欢乐人群,早已没有什么大海的踪迹。
七年前,他在上海。大学毕业后,好不容易谋得一份工作,每天早晚要搭一个半小时的地铁。从终点站到市区,每一站涌上来的人潮很快就塞满了车厢。晚上回家,每一站都散去一些人,潮涨潮落,这样的日子他过了五年,直到他觉得自己喘不过气。
他用积蓄申请了国外的学校,交了学费以后,带着剩下的四千块美金出了国。他数着奖学金,靠啃面包读完研究生,又找到了现在的工作。每天开车二十分钟就可以到办公室,他却不住地思念家乡,想回去,又怕回去。那拥挤的人群仿佛一只巨大的、深不见底的螃蟹篓,每一只螃蟹都想往上爬,踩着别人,也被别人踩着,偶尔拼命到了顶上,很快又掉下来,如此反复,却没有一只能活着爬出去。

“尓识真理,真理释尓。”信仰是一道光,又仿佛一只大手,将他从螃蟹篓里掏出来,放归到梦中熟悉的海湾,迎着波浪自由行走。周日他照常去教会,在门口碰到牧师娘,她脸上总是带着温暖的笑容,跟他打招呼:“孩子,最近都好吗?有什么可以为你祷告?”他犹豫了一下,回答道:“谢谢师母,请为我的工作祷告吧。”
他在一间近百人的医疗健康咨询公司做分析师,每天负责分析外包的资料信息。这份工作对于很多人来说可能繁复且枯燥,他却很喜欢。他觉得数字是很诚恳的,不会说谎。
“具体是为工作的哪方面祷告呢?”牧师娘笑眯眯地问。
“不要被炒掉吧。”他开玩笑似的回答。
他的直属上司爱说谎:客户要什么数位,就给他们什么数位,哪怕与真实的情况大相径庭。他辛辛苦苦做好的报告,常常被上司改得面目全非。这个月的新项目刚开始,上司就把他叫到一边,说是要沟通一下,其实又是教育他“要灵活,不要太实心眼”“数位是为人服务的”“在结论面前,数字只是一个参考”……他静静地看着眼前这个人,比他还小一岁,跟他差不多时间入职,却已经做到资深咨询师,成了他的领导。“要不这个项目你就别跟了,我不想做到一半换人,你好好想想吧。”这是上司的最后通牒。
他憋了一肚子火,想去找大老板,把事情从头到尾讲出来。他去找过几次,大老板要么不在,要么就是忙得不见人。有一次真的到了大老板面前,面对大老板殷切的目光,他又说不出口了。当初他面试的时候,是大老板选中了他,又让公司帮他向移民局申请了工作签证。虽然平常很少直接跟大老板汇报工作,但每次见面,大老板都给他很多鼓励。这些,他都记着,也让他很珍惜现在的工作机会。
“师母,我想问您,有两条路,一条是坚持自己的原则,哪怕吃力不讨好;另一条是走捷径、利益最大化。我该选哪一条呢?”
“你这样问我,相信你自己心里已经有答案了吧。”牧师娘回答,“我们是要讨主的喜悦,不是讨人的喜悦。我会为你守望祷告,求主带领你,为你开路,力上加力。”
周一上班,上司见面就问他:“怎么样,想明白了吗?”
“我决定了,这次的项目我就不跟组了。”
上司听了,眼睛瞪大了一圈,继而又收敛了神色,“OK,你决定了就好。”
上司转身离开,却又转回来,甩了一句话给他:“你知道为什么你一直不能升职吗?就是因为你老这样。”
他不是不知道,他这样选是要付出代价的。如果不跟组,他就只能做一些最基础的工作,没有表现的机会。手上没有成功案例,升职便遥遥无期。但他心里是平安的,仿佛前半生的努力,都是为了今天的这份工作,他要对自己、对主有一个交代。
那天在超市的水产区,他看到了螃蟹,每一只都比他的脸还大,层层叠叠几百只,塞满了一整个水箱。他惊讶地发现,这些大螃蟹都早已放弃了挣扎,好像很满意自己所在的位置,认命地等待着被发落。
他向主祷告,他不愿意做认命的大螃蟹,他求主更新自己、破碎自己,他还想有机会进步。有一段时间,他的祷告并没有得到回应。他按部就班地工作,上司也没有再找过他麻烦,好像当他不存在一样。他默默祈祷,耐心地等候着,认真过好每一天。

这周五晚上公司聚餐,大家千选万选,最后订了一家海鲜自助餐厅。他无心应酬,只顾埋头苦吃。聚餐对于他来说,多多少少有点压力,很多时候,他接不上话;而同事们总是彼此开着玩笑,亲热异常。平时,他最怕的是聚餐等上菜,除了木木地坐在角落,他不知道还能做什么。一直滑手机似乎不太礼貌,况且也没有什么人打电话发消息给他。还有一件事情让他心里打鼓,就是餐前的祷告。他喜欢三餐前跟主祷告,特别是在教会里吃爱宴,师母总是拍着手,带大家唱一首熟悉的谢饭歌,等弟兄姊妹手牵手聚齐了,牧师祝福了,大家一起大声谢恩,才开始愉快地用餐。
这次聚餐不用等上菜,大家轮流去拿食物。他知道左边坐着的男同事是佛教徒,他看到过男同事的手机屏保,是一个金光闪闪的佛像。男同事也不避讳,闲聊的时候说过每年都会去西来寺进香,寺里有大型活动的时候还会去做志愿者。他并不讨厌这位同事,只是觉得对方平常为人处世很精明,他会提醒自己小心说话。
坐在他右边的是个刚毕业不久的女同事,她对宗教信仰没什么兴趣,而是沉迷于追星,特别是韩国的唱跳团体,她的社交软件动态满是些他看不懂的文字。最终,他还是不敢祷告,只是和之前一样,带着一点亏欠,在心里默默地感谢了。
去拿第二轮自助餐的时候,财务部的蜜雪儿凑到他旁边:“哇,你胃口真好!”他有点不好意思,他盘子里堆了老高的雪蟹腿,配上啤酒,这回真的预备放开肚皮吃了。财务部的办公区和他们部门紧挨着,共享一个茶水间,合伙人的女儿蜜雪儿在财务部轮岗,这几个月低头不见抬头见,对他很主动。他隔壁的同事热爱八卦,怂恿他:“老板的千金看上你了,你怎么不好好把握机会啊?”
他知道这并不是上帝要给他的。这位明艳的蜜雪儿小姐很吸引人,热情大方,雷厉风行,出手阔绰,不是他所能配合的,她也一定不是一个容易满足的人。他想遇到的是一个温和柔顺的姑娘,他会好好保护她,生儿育女,过简单幸福的小日子。
“一会儿结束大家要去看电影,一起去吗?”蜜雪儿看出了他的不自在,她倒不在意,笑着邀请他。他同意了,虽然下一秒就有些后悔。已婚的同事们陆续先走了,只剩下几个单身男女,吃饱喝足,往电影院去。
入座的时候,大家好像商量好一样,把蜜雪儿旁边的座位留给他,电影马上开始,他只好坐下。这是一部漫长的科幻电影,不知何时,蜜雪儿靠在了他的肩膀上。他心中一惊,一时不知该怎么办,用余光去看,她好像睡着了。长长的卷发带着诱人的香水味,撩得他心里痒痒的。她真的睡着了吗?他不知道,也不敢动,正襟危坐,艰难地等待着电影结束。
那天之后,他听到蜜雪儿的名字就会有些紧张,办公室的许多角落好像都有她的影子,一点儿风吹草动都让他如临大敌。她好像总有办法在他身边晃来晃去,却又一闪而过,难以捉摸。周一的午餐后,他刚刚进入工作状态,蜜雪儿就不请自来。
她把一沓文件交给他:“这些是你打印的吧?”
他毫无防备,接过来一看,果然是他打印的报告,还没来得及去拿。他不自然地笑笑,谢了她。等蜜雪儿转身离去,他才松了一口气。没过下午三点,蜜雪儿又以请大家喝奶茶的名义,来他旁边转了几圈。他脑子里回响着她的笑声,只能尽量集中精神工作。下班前,蜜雪儿从公司的聊天软件私信他,先聊了几句有的没的,继而问他:“你有女朋友吗?”他犹豫半晌,打了字又删掉,最后回答她:“你说呢?”还好蜜雪儿没有再追问下去。
他不知道要不要接受她,也许可以来一次肆意的恋爱,并不用负责,仿佛这是一个让人难以拒绝的上门买卖。他想到了自己的父母亲,三十几年了,他们相濡以沫、耳鬓厮磨,如今出门还是会手拉着手走路,那情形甚至令他有点不好意思,但也令他羡慕、令他向往。

他最大的遗憾是还没能向父母好好分享他的信仰。他试着在电话中引导话题,可是父母并不感兴趣,他也不想强迫他们去听。父母对他的那份爱很沉重,是他永远无法回报的。他曾表达歉意,说自己离家太远,无法尽孝,他们却安慰他:“孩子,你尽管飞吧,不用担心我们。”他只能为他们祷告,想念他们的时候,就为他们抄录圣经。他细心挑选合适的经句,打算抄满一本就寄给他们。
父母都是教师,虽然住在海边,对打鱼却只能纸上谈兵。他们只知道儿子要好好读书,考个好大学,将来找个好工作,再娶个好媳妇。母亲不止一次问他什么时候带个对象回来,每次都被他搪塞过去。
“你这个娃娃又跟我打马虎眼”,母亲总是笑着嗔怪他。
蜜雪儿绝对不是他父母想象中的儿媳妇。这个一身名牌、动辄出国度假、爱开派对的华裔大小姐,跟自己是两个世界的人。他默默祷告,将自己的一生交在主的手中。晚上睡觉前,他照例读一章圣经,今天他读到神应许大卫王家室,心中很感动。他相信上帝会给他最好的,祂设定的时间也会是最好的。
毫无征兆地,裁员潮来了。一夜之间,硅谷的大公司纷纷手起刀落,砍掉了几成职员。他在硅谷工作的老同学就是其中一个。他就职的小公司暂时还没有受到影响,可同事们都开始窃窃私语,每个人都怕自己饭碗难保。他心里也很紧张,因为还没有拿到绿卡,如果失去这份工作,60天之内又找不到下一份工作,他的工作签证就会作废。
他想起小时候,曾经在海边捡到一只软壳蟹。那是一只刚刚蜕壳的螃蟹,它要长大,要脱离它从前坚硬的外壳。那外壳曾经是保护它的铠甲,是它的小世界,是它所爱的;而如今,那外壳成了它的限制,它攒足力气,撑破外壳,换来了成长的空间。它没想到,这时候也是它的生命最脆弱的时候,在新壳变硬之前,它只能靠柔软的外壳活着。他还记得那只软壳蟹被他抓在手里毫无还手之力的样子。来到国外,从零开始,这几年里,他岂不就是一只“软壳蟹”吗?
这天,他受邀来到海边,在那里见证一场洗礼。一群弟兄姊妹在海里受洗,每个人都欢笑着,任凭海水打湿自己。他看到一位姊妹受了洗,牧师拉她起来,她用手抹去脸上的海水和泪水,她的家人为她欢呼。他眺望远方,海天一色,故乡就在大海的另外一边,仿佛触手可及。
是夜,他做了一个梦,看到整片海都是上帝的眼泪,而自己是一只软壳小青蟹,被一股暖流送到浅海,在那里有它石洞的家。它在那里休憩,地板是软软的沙子,洞口有漂动的水草遮掩,外面虽然风浪滔天,他却安然居住。他醒来,心里很满足,充满平安。他知道,有人在为他祷告。

下半年总是过得很快,感恩节、圣诞节、元旦,一年又过去了。第二年年初的时候,他终于等到了结果:他的上司跳槽离开了,他可以直接跟大老板汇报工作;而同一个礼拜,蜜雪儿也官宣了新男友,据说是家上市公司董事的公子。他在教会遇到牧师和牧师娘,他们微笑着跟他打招呼,问他有没有什么代祷事项。
他如释重负地说:“感恩,最近都好。”
“工作好吗?”牧师娘问道。
“工作也很好。”他回答。
“那就好,感谢主,求神为你预备一个合适的姊妹。”牧师冲他眨眨眼,“也继续为你的父母得救祷告。”
“谢谢牧师,很需要。”
农历春节,他和朋友再一次去到海边。天不亮的时候,渔船停靠在新港码头,一箱一箱的鱼获被运下船,有一些被直接摆出来供人挑选,海碗大的螃蟹只要两美金一只。他挑了几只张牙舞爪的,用小时候的土办法,从后面踩住螃蟹壳,拿绳子前后一绑,翻过来再绑,螃蟹就老实了。这通操作把五大三粗的老美渔民看得一愣一愣,纷纷发出赞叹声。他和朋友微笑着,拎着螃蟹准备回家大快朵颐,顺便慰藉思乡的心。回程的路上,朝霞擦亮天际,新的一天又开始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