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一
陈佳泽从来没有想象过,他离开了这种生活会变成什么样。
骰子投出,在桌上碰撞,发出悦耳的叮铃声。它们欢笑着、尖叫着,一刻都不肯停歇。这声响无疑取悦了人们。它们悸动着,不停地来回跳动,像是在树枝间来回窜的松鼠。人们的视线紧跟着它们,向前向后。
站着的看客们正在互相调侃,时不时会有人过来与他们交谈:“阿根廷对沙特,赌不赌。”一位先生发出了爆笑,旁边阿谀奉承的人也跟着狂笑起来。这位先生的自尊心得到了满足,便拿他全部的身家赌了阿根廷。歌声停止之时,人们瞬间鸦雀无声。短暂的沉默后,随之而来的是人们的欢呼雀跃声。当可怜的人拿出自己仅剩的积蓄时,他们欢呼着:“资本主义万岁,打倒列宁!资本主义万岁,打倒列宁!”一遍接着一遍,一遍接着一遍。
“滚啊,死老太婆!”在教徒癫狂的欢呼声中,陈佳泽挂断了电话。

“真是坏了我的心情。”他烦闷地说道。不知是不是以此为赌输的发泄口,他猛地站了起来,“再来一把!”人群为他欢呼。
“呵,瞧这儿子倒不如个闺女。”此时此刻,在一堆仪器的中心,躺着一位有气无力的老太太。尽管她脸上满是憔悴,却仍能看出,她年轻时保养得很好。或许她生于大户人家,被家族呵护;又或者她曾是叱咤职场的女强人,打造了自己的一番事业。但不管她从前有着怎样的经历,现在的她已经摇摇欲坠,随时会跌下神坛。
各种管子仿佛正在吸取她身上的一切精华,使她枯干着,消逝着。她的身子逐渐向地面歪斜,似是要被吸入一个无底洞,等待她的将是和她伴侣同样的命运。而在这破败的建筑前,站着一位年轻漂亮的女孩,她脸上挂着忧心忡忡的表情,一开口便是安慰老太太的话。
“妈,您看您这话说的,佳泽就是性子急躁了些。对您啊,他还是孝顺的。”边说着,女孩便拿起旁边的名著,为老太太读了起来。事实上,这女孩并不是老太太的女儿。这老太在数十年前失去了女儿,从此便把儿子一个失去双亲的发小视如己出。失去女儿这件事,老太太自然不愿提。人们只知道在失去女儿之后,老太太的儿子变得叛逆,每日混迹于赌场,而老太太也越发憔悴。
“李律师。”老太太突然开了口,似乎是下定了什么决心。
病房里,一位带着眼镜,穿着西装,手提公文包,看起来十分精明的人站了起来。
“在。”他回应道。
“现在读我的遗书吧。”
“您确定吗?”
“读。”
“好的。”律师推了推眼镜,从公文包中翻出一个档案袋,取下其上的封印,便开始朗读。
“立遗嘱人周琼,性别女,出生日期为1952年10月27日。本人年事已高,为避免子女因遗产继承问题发生争议,特立此遗嘱。本人将给予儿子陈佳泽一百万元人民币。倘若陈佳泽用这笔钱去赌博,在本人去世后,本人名下的所有房屋及公司的全部股份均由本人的养女黎温继承;反之,遗产则由本人之子陈佳泽继承。”

二
出了赌场,陈佳泽落寞地走在大街上。他跌跌撞撞,时不时被路边的小石子绊上一下,这似乎激怒了他,就猛地踢上去。
“这该死的石子,该死的赌徒。老太婆居然停了我的零花钱,一定是黎温,一定是她和老太婆说了些什么。”
天色已经黯淡,眼前的道路变得模糊不清。脚趾的疼痛传来,这使陈佳泽不得不抬头看向面前的庞然大物。这是一座教堂,教堂的门口有着可怖的雕像。这雕像像龙,又像虎,身形巨大却又瘦骨嶙峋。这生物正虎视眈眈地盯着他,似要把他吞吃。它爬行着,扭曲着,所经过之处,都长出了带着黑刺的藤蔓。这藤蔓像是有生命,不断地蔓延。
只是片刻,整座教堂便被这藤蔓覆盖了。教堂的五彩玻璃也被遮盖得严严实实,实在不能透光进去。那猛兽正在向上爬,它一脚迈在教堂墙上那吹着号角,有着一头卷发的天使上,另一脚则踩在了圣母的笑容上。一路上,它的脚印留在了教堂所有可见之处上面。最后,它来到了教堂顶部,张开翅膀,盘旋在十字架顶端。突然,它看向了陈佳泽,急速俯冲下来。出于恐惧,陈佳泽只想尽快离开这是非之地。逃离之际,教堂里出现一道身影,叫住了他。

“小兄弟,你是一个人来的吗?”声音的主人拥有臃肿的身体,身上的西服因体胖而被撑得变形。男人的眼睛很小,事实上,我想,这是脂肪压迫造成的。尽管陈佳泽没有给他好脸色,但男人还是做出了一个表情来回应——通过观察脸上的褶子,我们得出了他正在笑的结论。虽然戴着金丝眼镜,但他看起来并不文雅,反而显得有些粗鲁。
“对!”托那野兽的福,陈佳泽愿意回应这大活人的话。
他们交谈的并不久,男人了解到陈佳泽的情况,便发出了邀约。
“既然你现在已经被家人抛弃了,那你要不要和我一起住?我不会收你租金。”男人又笑起来,露出了一颗金色的门牙,“我是这个教堂的主人,也就是牧师。我们很宽容,妈妈不爱你了,我们可以爱你啊!你只要……”男人的眼珠转了起来,不由自主地发出咯咯的笑声,“你只要记住,我们的规矩是,你每个月要拿出三分之一的收入给我。这是你的荣幸,这样做神会看在我的面子上赐福你的。”
“妈妈不爱你了”这样的话谁听了都会感到不适,陈佳泽也不例外。只是他又想了想自己的处境,便把这份不快抛在了脑后。
“你叫什么名字?”
“陈佳泽。”
“好名字,我叫陶然。”
陶然这个男人就是个彻头彻尾的骗子。陈佳泽不久便意识到了这个事实。
“阿门。”每当陶然结束自己的演讲,台下的人都会虔诚地低下自己的头。他们争先恐后地来到男人面前,有的脸上挂着谄媚的笑,希望牧师为他祝福;有的脸上挂着泪痕,把自己的烦心事吐露出来。他们都高举着自己的双手,向男人倾诉着自己的欲望。
“陶牧师,我要谈一个五百万的单子。你,你看神会应允吗?”
“上帝必定会应允你。去吧,我的孩子。”
“陶牧师,我把竞争对手的方案调包了。上帝会惩罚我吗?”
“不会的,孩子,上帝这是用你的手来惩罚恶人。”
“真的没事吗?”
“没事的,孩子,上帝已经看到你恩待了他的仆人,他会原谅你的。”陶然微笑着,看着手里的红包,表情又快乐地扭曲了起来。
陈佳泽已经对这种行为见怪不怪了。出于良心,他想在道德上谴责陶然;权衡利弊后,他放弃了。这牧师十分喜爱陈佳泽,甚至考虑过要把教堂传给他,于是每天带着他一起学习经文与教义。
陈佳泽并无明显抗拒,但牧师同他讲的,他总觉得哪里不对劲。让陈佳泽同样感到奇怪的是,尽管这个人是为赚钱而成为了牧师,但他却又对这信仰有着奇怪的偏执。似乎是表演惯了,也可能是为了积累演讲素材,每天早上,他都会打开圣经,把看到的第一节经文读出来,当作那一天的座右铭。这已经是他的习惯。
“今天是4月6日,神啊,求你带领我开启新的一天,祝福我,使我恩上加恩,力上加力。”陶然站在窗子前,仰着头,沐浴着清晨的阳光。他学过许多教义,也明白许多圣经所讲述的道理,他平安地使用着它们,感到浑身都充满了力量,每一次呼吸都是那么美好。打开圣经,眼睛一睁,他便读了出来。
“箴言书18章11节:富足人的财物是他的坚城,在他心想,犹如高墙。”
他笑了出来,笑得很大声。这笑持续了许久,他喘了几口气,缓回了劲儿,对自己说到:“感谢主。”说完这句话,他仿佛听见了什么天大的笑话,又仰起头爆笑了出来,直至最后笑出眼泪,无力再笑。

陈佳泽实在闲得无聊,只得天天在教堂里瞎晃。一排排的座椅码得十分整齐,讲台后方有一架管风琴。他走过去,把手放在琴键上,感受着琴键冰冷的温度。不料这琴像是处在南极,指尖感受到的冰冷迫使他缩回了手。讲台下方有一个箱子,他又好奇地把手伸向了箱子,却发现箱子根本拿不动。透过上面的缝隙,陈佳泽看到了本杰明·富兰克林。被这张人脸吓到,他退后了两步。
他实在不愿再呆在这宏伟的建筑当中,便来到了后院。后院的摆设并不比教堂看起来更加圣洁,但长凳上的书吸引了他,这书正是圣经。也许是实在无聊,而这教堂中却只有一本书的缘故,他拿起它阅读了起来。事实上,他的内心一直渴慕一种纯洁无瑕的感情。过去,他认为自己与妹妹的关系好得无比,可妹妹死了,她永远离开了他。
又是一天早晨,陈佳泽早早便起来了。
在陈佳泽起来的几分钟前,陶然刚翻开圣经,读到了他的每日经文。霎时间,他感到了恐惧,极致的恐惧。他瘫倒在地上,不停往后挪,瞳孔放大,嘴唇不停颤抖,颜色发青。事实上,他自己可能也没有意识到,他正在呢喃着:“神啊,神啊,饶恕我吧!”而桌上的圣经仿佛在发光,这光芒越来越大,似是要把陶然吞噬进去。
这个专业的骗子不知道为什么会生出如此强烈的恐惧感,他此时恨不得地上有个裂缝好躲进去。陈佳泽此时正好打开了房门,他看见陶然正惊恐地望着前方。而陶然一见陈佳泽进来,便连滚带爬地出了房门,一边喘着粗气,一边咒骂着。陈佳泽不明所以,便看向桌上的圣经,上面赫然写着:“你不是欺哄人,是欺哄神了。亚拿尼亚听见这话,就仆倒,断了气……”
陈佳泽在接下来的几天都没见到牧师。他试图寻找,但并未成功。他只好学着牧师祝福人的样子,也合上双手,闭紧眼睛,希望牧师能够平安。他嘴里说得磕磕绊绊,好几次都不敢叫出耶稣的名字来。明明内容只需几分钟就能够念完,可他却硬生生祷告了三个小时。再次睁开眼睛时,他感到浑身轻松,手往脸上一摸,却早已泪流满面。
再次见到牧师的时候,牧师脚下是一沓沓现金,旁边的圣经翻开,上面写着:“犹大就把那银钱丢在殿里,出去吊死了。”

三
五月下旬一个星期五的傍晚,我们故事的第一个出场人物,正走向市医院重症监护室。他的心和其他坐在那十张三人座中的人一样,在热锅上踱步。并不是他们在这种情况下还有着“饭后走一走,活到九十九”的兴致,而是某种原因让他们不得不这样做。当医生从他们身边走过时,他们全都齐刷刷地目视,仿佛希望就在前方,一直通向未来。
外面闪着灯的大型物体已经止步不前了。它们低垂着头,闪动着大眼睛,发出尖锐而又刺耳的声音,为他们随时到来的服役做准备。每当驾驶它们的人选中一个,坐上去,这选中的一个就会呜咽一声,像一匹多愁善感的马。接着,它便发出血红色的光,向前蹒跚而去。

“啊!好心的医生,再多告诉我一些。”
任何路过此处的医生,无论是谁,都会被围住,就像蜜蜂被花吸引。有一个女人正独自坐在拐角处盆栽旁的椅子上,时不时自言自语。仔细一看,女人长得很漂亮,漆黑的瞳仁在立体精致的五官下显得格外无神,而眉又总是皱着。她的个子并不高,身体轻盈苗条,甚至有些许消瘦。透过她的衣裳,仿佛能看到隐藏在布料之下的肋骨。主人公的出现让她手忙脚乱,她似乎很害怕他。
“佳泽,真……真是好久不见了啊。”
事实上,他们前不久才刚见过面。那是他们这八九年来第一次见。当时的她常想:“遗产快要到手了。”对于这一点,黎温十分确信。每当她想到此事,都强忍着不让自己笑出来。读者们,你们读到这里可能会很诧异,所以我必须作出解释。尽管周琼女士一直把她当作自己的亲生女儿,可这亲生女儿如何待她,哦不,她待周女士十分周到,只能说,她是如何想她的呢?
“我成为孤儿了。”十六岁的黎温突然意识到。我们在之前提过,黎温在数年前失去了双亲。奇怪的是,父母的死并没有给她带来过多悲伤,或者说愤恨。相反,她用一种轻蔑的眼神扫视父母的墓碑。
“蠢死了”,她心想,“如果是我的话,绝对不会为了一种信念而去伤害自己的利益。他们只因自己是基督徒,就愚蠢地把头等舱所拥有的优先逃生权让给了两个只会哭闹,完全没有价值的孩子!”想到这里,黎温心中莫名火大。
按常理来说,父母是基督徒,孩子也应该是基督徒,她倒是个特例。她对父母信基督教开始有印象时,大概十岁。她并不了解这宗教的教义,只知道自从父母信了这教,家里就没有好事发生。因此她坚信父母是被骗了,可能是得了老年痴呆。父母向她说起“耶稣”——这种宗教的神,她也从来不会给“耶稣”什么好脸色。
于是,黎温彻底变成了一个精致的利己主义者。
在她即将继承陈家遗产之际,陈佳泽突然回来了。奇怪的是,他身上似乎多了某些奇特的东西。
“这家伙一定是想与我争夺遗产,连去他妈妈房间的次数都变多了。”黎温是这样想的。奔着遗产,她去偷听了他们的谈话。
“妈,信耶稣,你就能上天堂。”
黎温猛地把耳朵从门上抬开。“真是见鬼了,这耶稣好像一直缠着我,只要有他在,我就会凡事不顺。”
事实上,接下来的几天,黎温都没有睡一个完整的好觉。于是,在几天后的清晨,她决定去问问陈佳泽,问问他到底有什么把戏。陈佳泽的房门没有锁。推开房门,黎温看见他正向着阳光照进来的窗子,跪着,举手祷告。
“神啊,求你怜悯他们。”
这样子实在圣洁得可怕,黎温浑身都开始颤抖,手中的录音笔也掉在了地上。最后,她落荒而逃。
“姐,妈的情况还好吗?”陈佳泽的话把她从回忆中拉了回来。
“患者现在还在抢救,情况不太乐观。”医生的到来打断了他们的谈话,“现在患者的情况紧急,随时有生命危险,几乎没有存活的机会了。”
“没有其他办法了吗?”
“其实还有一个危险系数很高的方法,只不过,需要再缴一百万手术费。”
一百万对于陈家并不是一个庞大的数字,只不过老太太没有给自己留一分钱,而家里的管家早已被遣散。所以现在的问题是,他们并不知道老太太的银行卡密码,也没有权限。黎温无助地看向旁边的陈佳泽,他正在祷告。她猛地想起什么,从地上弹了起来。
“你,你的一百万还在吗?”
“什么一百万?”
“前段时间,妈公布了遗嘱,她给你打了一百万。这一百万,你花了吗?”
“一百万?”
看见他的反应,黎温欣喜若狂,拉着他就去找医生缴费。
“医生!医生!我们来缴费了,那个手术,我们做。”
“好,你们跟我来吧。”
陈佳泽什么都没反应过来之时,他已经付了一百万。他还是没有搞明现状,不过他正焦急地等待母亲的手术结果,这使他没有过多精力关注别的事。他们坐在急救室外,黎温率先开了口。
“那一百万,是妈要考验你的。”她的手捂上了脸,“是我诱导妈这么做的。”
陈佳泽很诧异她的坦白。不过他并不那么关心遗产。他刚要开口,手术室的门就开了,走出的是医生。
“节哀。”

四

“嘀嘀嘀,嘀嘀嘀。”
手机铃声打断了他的思绪。
“喂?”
“您好,是陈佳泽先生吗?”
“是的。”
“是这样的,我是周琼女士的律师,能打扰您几分钟吗?”
“嗯,好的。”
“根据周琼女士生前的意愿,我代周琼女士问您:您是如何处置周琼女士打到您银行账户上的一百万元整的?”
陈佳泽一怔,突然,他笑了起来,“我用来赌博了,全部。”
“好的,那么按照周琼女士的遗嘱,我们将把周琼女士的全部资产转到黎温女士名下。没有任何疑问的话,我就挂了。”
“好的。”
“……”
律师惊讶于陈佳泽的坦然,抿了抿嘴,到底也没说什么。
与此同时,黎温也接到了律师打过来的电话,听到获得了遗产的消息,她流下了不知意味着什么的眼泪。
而陈佳泽却笑了出来。
“噢,我亲爱的妈妈啊,我可读过欧·亨利小说集。”
笑着笑着,他竟哭了出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