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2015年6月27日晚,一场原本青春、自由、快乐的派对,在短短几秒内化为炼狱。
中国台湾新北市八仙乐园的彩色派对上,音乐震天动地,粉尘洒满现场。那晚,上千名年轻人穿着轻便,跳着舞。谁也没想到,空气中飘浮的色粉竟是引信。一道火光闪过,灿烂转瞬成灾难。爆炸的热浪卷过全场,悲鸣声、尖叫声、扑火声此起彼落。彩色变成焦黑,欢笑变成哀号。
那是台湾近年最骇人的群体伤害事件之一,将近五百人烧伤,许多人的人生就此分裂为“爆炸前”与“爆炸后”。
舒雅,是其中之一。
不是每段旅程都有明确的开始。
有些路,是从火里走出来的。

朋友和舒雅约了十点整在车站碰面。见面后,朋友主动将舒雅的行李背在身上。看着舒雅的双手,朋友怜惜地问:“辛苦吗?”
“是很辛苦,但只是比你辛苦一些。”舒雅用穿戴着压力袖套的双手比出动作,“将它当作防晒袖套心里会宽慰点。电影里面的超级英雄不都是穿着紧身衣?这就是我的紧身衣。”
压力手套、袖套除了洗澡、上药外,要全天穿戴,睡觉也不能脱掉。紧绷的布料紧紧施力于未成熟的疤痕上。复健像是充满希望的凌迟,白天每分每秒同挛缩、疼痛对话,晚上与痒痛难眠对抗。时而想起,时而惊醒,舒雅总在呆愣数秒后开始泪流不止,幽微深处的软弱时常低声轻唤,仿佛时空仍旧停留在火场。
舒雅的受伤曾经是轰动一时的社会事件,她和好友相约参加活动,却无端遭遇祝融之祸,经历了那如地狱的夜晚。成了社会的瞩目焦点后,政要名流陆续登门慰问,病榻前允诺会主持公道;社会爱心和资源不断涌入,一度令人稍感宽慰。
不料两人受伤前的照片开始在媒体间流传。民众像是看物件般品头论足,舆论开始出现谩骂的声音,为两人冠上“爱玩活该”的字眼。原本计划要一同前去澳洲打工游学,如今也没机会实现梦想。受伤后,舒雅开始埋怨为什么会这样?
闭上双眼,意外当天的经过历历在目。曾和自己有着相同欢愉表情的人群,就像川剧变脸般,由白转红、由欢愉变苦痛,尖叫哭喊回绕在四周,担架抬出一具一具的狰狞肉身,刺耳的救护车声响至今仍在耳边似有似无。

躺在急诊室病床上的舒雅不停听到尖叫嘶喊。医生下达指令、护理师确认身份,生理盐水一瓶又一瓶浇在苦痛的肉身上,她只能拼命忍痛,让护理师上药包扎。在止痛药慢慢发挥功效后,舒雅的意识渐渐陷入昏迷沉睡。
醒来后,舒雅看到忧心忡忡、一言不发的父母,只能泪眼婆娑地道歉。“爸、妈,对不起……”泪水不停往下掉,父母并没有责怪舒雅,只要她好好休养。
后续的换药、清创、植皮,反复折磨这娇弱的女孩。当止痛药无法发挥功效时,只能将忍耐发挥到极限,必须紧咬牙关、深呼吸才不会尖叫。
治疗期间,双手一度因细菌感染而发出令人作呕的异味,外形变得像恐怖电影里的怪物。这对爱美的舒雅来说难以接受,但比她严重的伤友比比皆是。
在教会担任传道人的朋友带着会友前来关心,并为所有病榻上受苦的肢体代祷。过去的舒雅是人群中的锋芒,衣着光鲜亮丽,充满活泼朝气,如今她狼狈不堪地躺卧于病床。那反差令她难于面对亲友,只能静静地接受慰问,然后在夜深人静时处理自己不甘的感受和情绪。负面情绪只有家人和男友愿意无条件包容。
舒雅和好友相互鼓励打气,约好要一起撑过疗程、一起出院吃大餐、一起徒步旅行。她们的生命不能被纱布所束缚,像是木乃伊被带进坟墓。
在病榻前,舒雅用额头轻抵好友的脸,在耳边轻声为她祷告。宣告好友是天父所钟爱的幼女,祈求医治的大能在此时此刻从天上倾倒下来,好友必能紧抓住耶稣的衣裳䍁子,奇迹般的痊愈要立马呈现。
有一天,舒雅又在男友面前抱怨、发脾气,有别于面对教会肢体的平和。平时的男友温柔体贴,但当天他竟一一反常态,猛地站起身来,面无表情地看着舒雅,说:“你要知道,有些事是无法选择、不能改变的。”说完后,他离开了医院,也离开了舒雅。
几天后,好友也回到了天家。
原来,努力并不一定会得到收获。
那一刻,舒雅仅存的、不堪一击的信心碎了一地。她放声痛哭,是对用尽气力仍不敌难处霸凌的不甘。
朋友听说了舒雅的难受,每天手机通话为她祷告。有天结束通话前,朋友建议说:“我们无法明白为什么你会发生这样的事情。既然天父允许这样的事情发生在你身上,那就邀请阿爸天父一同进入你的火场,就像神与但以理的三友同在。”
“这有帮助吗?”
“有。”朋友说,“你将会走出火场,而且火焰无法伤害你。”
舒雅曾经因为遭遇异样眼光和无礼待遇,一度将自己封闭起来,不接触就不会有伤害。那段时间,多亏家人朋友的陪伴,让她明白自己没有问题,只是需要一点幽默来解嘲。
好友在告别式后火化了。舒雅带着骨灰开始徒步环岛,沿着大海走,跨越中央山脉余脉,以徒步方式带好友回家,完成了好友最后的请求。

“你为什么要徒步环岛?”这是舒雅在路上被问得最多的问题。
“这是好友生前和我的约定。如今她离开了,那我得完成她的心愿。”在到达好友家前,舒雅总是如此回答。
好友已经回家了,舒雅还有继续走下去的必要吗?看着手心所捧着的好友,舒雅静默了。在好友家休息了几天,她将好友留下,一个人继续前行。
当有人再次问为什么要徒步环岛时,舒雅便微笑说:“既然世界说我不行,那我就以步行的方式来胜过世界,用自身的步伐来见证生命的不乏。”
徒步环岛有时会很无趣。只能脚踏实地,一步一步去走完,就像人生不管是好是坏,是甜是苦,都要亲力亲为,无法快转,无法代劳。就算再痛苦,迟早会有走完的一天。重要的是经历痛苦之后,得到的是什么?

舒雅曾问朋友,为什么天父要让她们经历这样的事情。
朋友认真回答舒雅说:“就像但以理三友,天父可以让他们不走进火场,祂是全能的神,没有做不到的事。祂可以使红海分开,让人死里复活,要改变王的想法或使火熄灭,祂有许多方法,但是天父并不是在我们每次遇到苦难时都带领我们逃脱,有时祂会带领我们经过苦难,如同祂带你历经火场,却使你平安。”

舒雅举起双手,自嘲说:“我这像平安吗?”
“不幸不能阻止天父对你的计划,不要因为天父没有让灾祸远离而气馁。没有得到天父的允许,火是无法近身的。天父不会阻止每场苦难,有时候祂会利用逆境引导我们走向祂的计划。如果你未曾经历火场,就不会清楚天父的大能;没有受伤,就不会知道祂是医治者。邀请天父走进你的火场,当你与天父同在,你就无法被击倒。”
这样的回答无法让舒雅接受,她逃离了教会。但无论她如何逃避,仍旧逃不出现实的困境,还有朋友殷切的关心。
后来,舒雅回到教会,让朋友继续未完的话语。“当但以理三友从火场中走出时,火无力伤害他们的身体、烧毁他们的衣服,唯一消失的只有捆绑的绳子。当你从火场出来的时候,唯一消失的只有捆绑你的限制。火会烧掉恐惧,烧掉消极心态。舒雅,将神的作为变成自己的见证,神会透过你来祝福其他人。”

舒雅与朋友一同跨过了市界,正式进入了居住的市区。朋友家就在附近,他找来了关心她的亲友、教会弟兄姊妹,以彩带夹道迎接。
“舒雅,你真的做到了。”人群簇拥着舒雅,欢迎她回来。众人先后上前拥抱、问候,场面感人热闹。
看着朋友,舒雅哭笑不得,说:“想追我就直接说,这样的安排也太浮夸了,还麻烦这么多人来。”
“怎么可能自讨没趣,”朋友嬉笑说,“正好赶上晚餐,今天我请大家吃饭。”
朋友在自家门外搭棚子下厨,招呼现场亲友和舒雅就座。
众人和舒雅一同茶饱饭足,嬉笑打闹,场面好不热闹。
朋友说:“舒雅,你今天走回市区就完成了徒步环岛,吃完饭我开车送你回家。”
舒雅摇头拒绝:“我是从家里出发的,要走回家才算完成徒步环岛,吃完饭我就再度出发。”
“从我家走到你家还有一段距离,你是要走到天亮吗?”
舒雅点头说:“我要挑战连续走24小时、80公里路程。”
“不行,我不能让你一个人走。”
舒雅白了朋友一眼,说:“我又没有强迫你陪我多走一里路,你阻止什么?”
“不行,晚上你一个人走太危险了,我不放心。”在场亲友纷纷开口制止。
舒雅语气坚决地说:“这里是我生活的都市,我对它的治安感到放心。这是旅行的最后一段路,也是我为自己立下的最后一个挑战。我知道你们是为我好,但这是我的决定,我不想被打扰。”
从旅程的第一天开始,舒雅每天就是奋力对自己喊话,要坚持下去、努力不懈。尽管每天都有问题,每天都得面对解决,但等到旅程终于要结束时,她心里却萌生了另一个问题:真要结束了吗?
只要持续步行,与天父的对话就会像一条长河一样,在心中连绵不断地流过。这场和自己、和天父对话的旅程,得到的会是什么?
“这最后一里路,请让我一个人安静走完。”
告别了朋友和众人,舒雅再度踏上归途,沿着道路持续南下,两旁住家开始锐减。经过工业区时,大型厂房一栋栋矗立眼前,冷色调的外形乏善可陈,一路皆是如此景色。传统产业的小型厂房、铁皮屋、货柜屋、工寮陆续登场,时有铁丝网、围篱露天圈养着五金原料和重机具。静谧的夜墨中总会突然传来狂吠、铁链拉扯及撞击铁笼的声音,虽然分不清声音来源,却也会吓得舒雅毛发俱竖。
今晚是平安夜,全世界都在为这一天庆祝,舒雅却独自走在僻静的省道上,与恐惧、疲惫相伴。她只想让自己在预定时间内走完行程。

深夜里,温度慢慢降低,但曝晒一天仍让舒雅感觉脸热热的。徒步12小时后,连续操劳的双脚用抽搐和酸麻发出抗议,臀部、腰背和两肩也隐隐作痛。
想放弃,都走了五十多公里了,已经尽力了,反正已无法完成目标,这样就够了吧?
双脚的酸痛和乏力逐渐加重。随着内心的呢喃,步行速度愈拖愈慢。脚底已经生成了水泡,随着每一步的踏出反馈着阵痛。大腿和小腿的僵硬超乎想象,休息时,用手不断捶打,想将乳酸打散,但感觉像是在捶打水泥一般,这双腿真的是自己的吗?
已将大部分行李放在朋友那,随身只带了小背包,里面有朋友准备的物资和水,但肩膀和背部仍苦不堪言,轻便的背包变得重若千斤,苦痛像蚂蚁爬满全身,不断噬咬着意志与信念。
只能违背渴望不停走着,不停在心中祷告,祈求天父给予自己力量。虽然世界充满危险,但天父已赐与平安的确据。此时此刻直到永远,天父就是自己安全的藏身处。
过了12点,没有钟声,也没有倒数,盛宴结束的声音开始在大街小巷回响,像爆炸般以市区为中心向四周蔓延。欢愉后的告别,邀约的继续,依依不舍的男女在路边耳鬓厮磨,妖冶的眼神,别有意图的微笑,各个角落都有故事正书写。
这些都和舒雅无关。她在路旁的超商休息,喝着高糖分的罐装咖啡。平时她嫌这饮料太甜腻,不过现在眼皮重得像是随时会沉没,最需要的便是热量和咖啡因。
舒雅想念热水澡和寝具。她想将疲乏的身躯投进盛满热水的浴缸,让热水纾解紧绷的神经、僵硬的肌肉,冲掉粘黏在毛孔的灰尘,为舒爽的身体穿上干净衣服,再钻进温暖干净的寝具中,安心无虞地走入梦乡,不必再担心受怕。
朋友在接到舒雅的电话后,开车带来了她所需要的东西:针、药和凉鞋。
舒雅脱下袜子,她的双脚已经肿胀到无法穿鞋子,从脚底到脚背像是有成千上万的虫子在里面蠕动,阵阵抽搐折磨着信念。她吃力地将左脚抬上右膝盖,检视脚底板和脚趾的状况。
增生的水泡十分惨烈,面积是前所未见的夸张。当针刺破那娇嫩的水泡时,组织液以喷溅方式登场。
上过药,在伤口处贴上OK绷(编注:创可贴),套上袜子的双脚改穿凉鞋。
朋友怜惜地摸着舒雅的头,说:“你已经做得很好了,还是让我开车载你回家吧。”
舒雅低着头,不发一语,沉默了一会,说:“慢跑鞋帮我带回去,然后……”她仰着脸苦笑,用虚弱无力的声音说:“路上开车小心。”

凌晨的市中心安静且无趣,霓虹灯和广告牌逐渐熄灭。舒雅一度受不了睡意折磨,在附近的便利商店趴着休息,但老被深夜造访的顾客吵醒,自动门的“叮咚”声让她倍感头痛。那从大脑深处发出的沉痛,一阵又一阵自后脑和眉心夹击,让她再也无法入睡,只得起身上路。
时间已进入凌晨三点,舒雅看见一只流浪狗被撞死在路边,血流满地。它无助空洞的瞳孔看向前方,空气中有令人作呕的气味。
舒雅手足无措,总觉得自己应该做些什么,却又无能相助。她哭着打电话给朋友:“对不起,我实在不知道该怎么办。”
被吵醒的朋友听着手机里传来的哭声还以为出事了,知道事由后,朋友向舒雅要了位置,说会打给报案中心,由他们接手处理。
纵然怀着悲悯之心,也只能继续前行。恐惧和无力让舒雅看见自己的软弱,她紧握胸口的十字架,不停祷告:“求祢保护我,如同保护眼中的瞳人,将我隐藏在祢翅膀荫下。”
想以小跑赶快结束这漫长的旅程,但是力竭气衰的她无法阔步向前,发热的身体喘息不停,凉鞋也不适合跑步。她陷入一种体态笨拙的步行模式,连抬高脚的力气也没有。原先计划在天亮之前到家,目前步行速度愈益减慢,身体状况已然无法勉强,她只希望自己能平安到家。

徒步环岛之前,舒雅不曾有过自助旅行的经验。还记得第一天踏出家门的时候,兴奋夹杂着不安,没想到第二天身体的疲惫就让她开始有放弃的念头。直到气象局发布台风警报,她就顺势跑回家休息。口口声声说会找时间重返旅程,实际上她已经彻底放弃。
当初她跟朋友说要去徒步环岛时,朋友问:“环岛一圈要多久时间?要走多远路程?”
“时间不一定,路程看路线,粗估要九百到一千公里。”
朋友笑说:“听起来像是以色列人从出埃及到进迦南美地的距离。”

主日敬拜时,舒雅随着音乐在会堂不由自主地跳起舞来,像禽鸟振翅般挥舞双手,在走道步行来回。火焰留下了临摹的翅膀,袖套下的手臂有着羽毛般的疤痕纹路。舞毕,舒雅跪坐在地,低头轻声祷告:“亲爱的阿爸天父,即使事情不是按照我的希望发展,但我仍然要赞美祢,仍然要善待他人,仍然要追求我的梦想。”
隔天,舒雅重返旅程,再度将足迹一步一步刻印在土地上。

晨起的雀鸟在树丫间穿梭,天际露出鱼肚白的光芒,不语的城市对舒雅说:你回来了。
人只要活着便会遗忘,像是遗忘被爱的喜悦和说过的誓言。
还有人记得那一晚吗?
那晚受伤的柏油路早已回填得整齐漂亮,昔日的市区气爆灾区已经痊愈,曾经满目疮痍的建筑物已焕然一新,簇新的招牌高挂,店家依旧营业。
事发现场的红绿灯下方,放了无数花束和卡片,那是人们在平安夜悼念气爆的逝者。舒雅从背包里拿出为好友准备的花束,背包里还有好友和男友的照片。
这路口是男友离开舒雅的地方。那天,他离开医院,从这路口转向别的方向。
当世界说舒雅不行时,好友、男友和朋友三位友人反而陪伴舒雅一同走进火场,完成了步行环岛的旅程。
逝者在生时的想法,已是生者无法去改变的。时间是条有进无退的河,没有谁会为谁停留。
她已来到终点,也是第一天的起点。她在过程中让自己站在天父的面前,让天父看到自己的疤痕,知道她曾经受伤,也已经痊愈。
无力的双脚再也无法支撑身体,舒雅跪坐在地,头倚着红绿灯柱,双手轻抚着它冰冷而粗糙的表面。泪水簌簌落下,像个受尽委屈的小女孩,她嘴唇微动,不住喃喃低头祷告,直到阳光悄悄洒在身上,像是环抱的双手,她这才仰起头来。
“阿爸父,我回来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