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一
当张娜觉得自己肯定会在二三十年后极度厌烦更加邋遢、更加粗心的老公时,就开始了对他的改造。
“哦不!是十年后,甚至更早。”想到这里,她甚至无法呼吸,就像被人用胶带捂住口鼻推进黑暗里。她认为自己即便年老色衰——甚至化作一根朽木,乃至一缕轻烟,也会活得很高雅、很圣洁,因为生命不在于有形的物质,而在于灵魂的丰盈与富足,就像老酒,不在乎粗陋的瓶子,乃在乎内涵愈久弥香。
而老公王刚并不是这样,乃像糠秕,粗糙轻飘。当她这样论断之时,亦会内疚,但她无法说服自己改变这样的看法,反而在生活琐事中一遍遍印证它们。回想人生初见,仍历历在目,心底泛起阵阵涟漪。哪个女孩见了高大帅气的王刚都会禁不住在心底呼喊,这种感觉不易描述,大概就像是看见了神按照自己的形象造人的最佳典范吧——其实也只是字面意义上的形象而已。
当张娜看着王刚习惯性地抱着手臂,一只手托着下巴,或者单手插进裤子的口袋,倚坐在桌沿,看见他挺拔的脊背和健硕的脖颈,想象着自己依偎他走在大街上,和谐的身影投射在夕阳里,她心里就已认定,这就是自己要找的另一半。
她自己也不差,长相、学识和工作都拿得出手,唯一的缺憾就是凄凉的单亲家庭,父亲对她而言是一个遥远而模糊的概念。在张娜四岁那年,年轻的父亲因为不可言说的理想抱负,在混乱的旗帜和高调的口号中长眠在铁蹄之下。张娜认为王刚有着类似的理想抱负,这也是吸引她的另一个原因。他正直、嫉恶如仇,虽不能振臂高呼,但遇到社会不公之事,就会义愤填膺,忍不住发声,然而也仅仅是在网上吐槽而已。结婚十年,他的变化最大,变得颓唐,无所事事,工作不上进也罢了,喝酒打游戏一样没戒,身体还日渐发福。有次他洗完澡,光着膀子从浴室出来,六岁的女儿惊呼:“爸爸要生弟弟啦!”

恋爱时,张娜也是热血青年,但这些年逐渐改变。她研究中外历史、教会史,也读了一点哲学史。她看到几千年来,人类只不过是在自己的错误里转圈而已。科技的确提供了便利,但也会产生更多的生产追加与消耗。人们为了维持众多科技成果的享受,就会更加忙碌,而维系这些科技成果的根基却很脆弱,一方面是资源环境承载力有限,另一方面是人类欲壑难填。就像不断滚石上山的西西弗斯,石头却越来越大。复印机都知道自己卡在哪了,人类却很少自知。张娜似乎想通了,在时代与大环境面前,她不再想着去改变它们,而是选择蔑视——甚至无视,虽然自己是一粒灰尘,但仍然可以在阳光下起舞。她一头扎进了信仰的世界。
二
王刚虽然很不喜欢参加妻子的聚会小组,但是每次被拉去的时候,仍要纠结穿哪件衬衫、哪条西裤,这让他更不自在。他对小组中两个姐妹的处事风格不感冒,但却恨不起来,因为她们年轻漂亮,这常常让他很苦恼。她们常常拿着放大镜观察,如果发现某个弟兄姐妹身上有一点软弱迹象,那么她们就会像探得宝物一样,立即施行无比谦卑而又居高临下的怜悯和劝勉。她们分享时口口声声说要爱仇敌,但却对某个在信仰上不追求或者粗俗的人爱理不理;仿佛在她们眼里,那个人连作仇敌都不配。
iPad与咖啡,精致的言语分享和水果小食,完美的认罪与眼泪……这明明是一个无可挑剔的小组聚会,可是,可是王刚就是觉得缺点儿什么。很多事情难以言说,说破就是说者之错。他当然不是天使,但他同样是旁观者,冷眼看着这“一台戏”,他自己却很少分享。看着弟兄姐妹在自责与劝勉之间盘桓,突然觉得自己离他们越来越远,离上帝越来越近。
那些弟兄姐妹——包括妻子张娜,明明很敬虔,谨慎端庄,侃侃而谈。每次周日聚会,他们都会规规矩矩坐在前几排,牧师的讲道内容在她们的本子上得到完美呈现;待到周四小组聚会,那些圣经里的道就会被翻开,转化成一个个神学逻辑严谨、宗教感情丰沛的分享话语。这样,这一周的信仰生活就画上了一个完美的句号。
“贵族式信仰,应试式信仰,对!”王刚在一次小组聚会后,终于总结出这两个词,他暗自得意,但随即又生出内疚和无奈。“贵族”只是暴发户的东施效颦,“应试”则是极左风潮的余孽。他把这两个词的意思跟身边的妻子说了。
“你怎么能这么论断人呢?”她明显不悦和抵触,“自己做不到,别人做到了,你还说别人。”
“他们做到什么了?”话一出口,他心想:论神学我是不如他们精进,但是我的行为……唉,我的行为又该如何衡量呢?我尽力正直,待人友善,尽量不做坏事,也支持公益事业,心软,甚至看见大街上呼啸而过的救护车都会落泪……但是,但是这太主观了吧,他们就没有如此吗?甚至可能更是如此。他变得沮丧极了。
“这类问题都探讨多少次了,我们不是靠行为得救,当然也要有符合信心的行为,你看我们哪里行为不好了?倒是你经常论断别人!”张娜心想,要是讲行为,你王刚可真说不过去,用完东西不归位,臭袜子随便扔,还有马桶坐垫上的尿迹,洗碗之后的油腻腻,就连扫地都扫不干净……她心里默默祈祷:主啊!求你平息我的怒气,不是要改变别人,而是要改变自己……

“我也不是论断,你们确实都好,哪儿都好,可是,我只是觉得你们无法想象一个人会有现实的、真实的挣扎和需要,觉得一切都天经地义,应该多读经多祷告,多灵修默想,应该依靠主,有太多太多的应该了。”王刚说完,心想:既然大家都做不到,即使做到了也不是自己的功劳,那为什么分享出来的话语,好像都不是那么回事呢?他在贫苦家庭长大,吃了很多苦,工作恋爱结婚生子都比别人落后,在人情往来上也颇为局促,一步赶不上,步步赶不上,只在腰间平添了许多赘肉,所以他总是很能体会一个具体的人的真实难处。张娜虽生长在单亲家庭,但由于家族颇有些背景,虽不能说养尊处优,但也着实优渥。
“依靠主不对吗?天上的飞鸟,上帝还养活它们呢!”
王刚心想,你们说得太对了,但问题就是太对了,简直无可挑剔!于是他举例说道:“你就说刘弟兄,他送了一天外卖,回家基本倒头就睡,你说他能像你们那样来一杯咖啡,整点轻音乐,默想……”
“上帝给每个人的环境不同,所以我们更要依靠祂呀。你看耶稣夸赞的那个寡妇,只有两个小钱,把一切生养的都投进去了。”
“刘弟兄要是把两个小钱都投进去,他们一家明天就得睡马路!”
“睡马路怎么的?上帝能从天上降下吗哪!”
“嗐,人都是有自尊心的。”
张娜怒道:“别说了,我看你就是为自己不灵修、喝酒、打游戏找借口!”
“怎么又说我这儿来了?你不也总刷小视频吗?好!你早上灵修,早饭都是我做,家务活基本都是我干,然后你还总挑毛病。”
……
两人很激烈地吵了一架,一地鸡毛。
三
王刚烤好一碟子牛肋条,悄悄摆手,让小男孩过来吃。那孩子扭捏地蹭到桌前,露出圆圆的小脑袋,大眼睛却始终盯着肉。他伸出小手,把碟子慢慢挪到桌子靠墙的角落,便大口嚼起来,间或抬起小脸,冲着王刚笑,小嘴油油的,咕噜咕噜快速蠕动着。
王刚心里暖了一下,原来除了自己的孩子,天下竟也有其他可爱的孩子,随手又给他添了两块烤好的五花肉。他在心里感叹:如果人类始终不能分别善恶——或者说不知善恶,那就有两种情况,要么人类一直在善中幸福生活,要么人类被恶魔伤害而不自知。首先,人不会主动伤害别人,也感受不到别人或魔鬼施加的伤害。每个人都像小孩子那样单纯,你骂他,他冲你笑,你打他,他会疼痛哭泣,但不会还手,更不知何为记恨。而因为人类并没有罪,所以死后会去到天堂,或者说那样活着本身就是天堂。这样,无论生死,过程和结果都是好的。
然而,一个戏剧性的、足以让亿万生灵扼腕叹息的那件事到底还是发生了,从人诞生到吃了那果子仅仅才过去多久啊!人类忽然伸出手指,开始指指点点,评判万事,甚至连上帝本身都不放过。人类是否有资格去评判这些姑且不论,单是这评判本身就是人根本不可能做到的事,因为因素太多,复杂程度超出人的能力范畴。
评判善恶美丑需要全方位全时间了解事件的内在、外在、本质和相互关系;而基于人类的认知能力,每个人究其一生也只能了解某个事件的某一方面而已。人类僭越了神的职分,这就是堕落的本质吧!多累啊,人类每天的生活几乎都在评判中度过,规则、法律、制度、执行、落实、检查、判断、防范……我们在互相防范和内耗中度过一生,却不知道活着本身究竟为了什么!

饭点已过,烤肉店里只剩两桌客人,酒瓶林立,杯盘狼藉。王刚喝酒很慢,第二瓶啤酒刚刚过半。他绝非酗酒,只是在心里绷不住的时候,常常选择沉入那微醺里,就像在广袤的西伯利亚荒原上奔跑,单调,毫无变化,只剩下奔跑,虚无,端起杯,仿佛吞进整个海洋。真理,做不到,错谬,不自觉?不是靠自己,自己也有责任,不自知的单纯,道德绑架,以理杀人,苦涩的大海……
这时,系着围裙的烤肉店老板李明匆匆赶来,搓着手,不好意思地笑着,在王刚面前坐定。
“我让小赵先走了,孩子太困了。”李明说。
“给她一小时多少钱?”
“十八。”
“也可以了,只是还带孩子来,真是挺难的。”
“孩子没人照看啊,丈夫在内蒙工地捆钢筋。”
王刚自己倒满了酒,一饮而尽。说道:“我一喝酒就想起明哥,就喜欢在你跟前待着,就是放松。想当初,就是在我们喝酒的时候,你给我传的福音。喝得越多,说得越多。”
李明笑了,“有意思的是,你居然信了。”
“嗐,人总是清醒的,又总是迷糊的。恐怕在有些人看来,动机、手段、结果这三个都完美就好喽!”
李明苦笑着说:“人们总是追求一个理念上的完美,好像这样就安全了。一个理念上完美的牧师——他具有所有优秀牧师该有的样子,完美的教会,完美的社会,完美的妻子、丈夫、孩子……”
“还有完美的分享,完美的认罪,完美的……呵呵,只有完美的才好吗?”
“刚子,你现在还在纠结这些吗?你看,我现在戒酒了,可笑的是,并不是主动的,而是因为得了这讨厌的病。”
王刚虚着眼,故作姿态、夸张地说:“从神学上讲,你受亏损啦。你是为自己戒的,不是为神戒的。”
“哈哈,怎么还编排起我来了?怎么,你的灵魂又被碾压了吗?”李明笑着说。
烤盘里的两个鸡翅冒着青烟。

王刚的胳膊拄在桌上,下巴担在手腕之间,垂着眼,使劲呼了口气,说道:“明哥啊,我有罪,不是什么具体的罪,而是心底的恶念、欲念、论断。它们整天缠着我,围攻我。”他把剩下的大半杯啤酒狠狠灌进喉咙里,继续说:“就像宇宙微波背景辐射,挥之不去。”
“这,可能就是原罪吧。”
“什么是真信仰?”王刚忽然抬起头说,“或者说,真信仰是一种什么状态?我最近发现一个词叫‘不自知’,难道只有像张娜他们那样的人才算真信徒吗?如果他们整个人的理性、意志、情感完全沉浸在信仰里,达到舍弃世上一切、完全向主的境界,这固然令人钦佩和羡慕——而实际上并不可能,而且按照严谨的教义来讲,这信心的境界并不是自己的功劳,而是上帝的恩典,上帝说给谁就给谁。那么我们这样的算什么?
“我是真愿意相信上帝啊!可是我到底是怎么了?这通向天堂的门难道真这么窄吗?拣选即永生。如果说拣选的功效在于更新了一个人的生命,即重生,那这个重生的人如果不能听从主的话——不是不愿意听从,而是不能,那是不是说明这个人根本就没有重生?或者说,拣选的功效无法及至重生?而只有那些小孩子般不自知地沉迷、毫无违和感的敬虔人,或者说是完全浸泡在信仰里的人才是进了这窄门?而其他一切自我觉醒的、自我满足的、挣扎的、不自知是旁观者的都要被拒之门外吗?这太残酷了!
“有的人天生就听话,有的人天生就叛逆。但人性的复杂在于,不能说叛逆的就一定恶,听话的就一定善,人能阻止神的预定吗?不能!那么情感呢?主耶稣因我的罪被钉十字架,难道我不应该感激涕零,甚至以命相投吗?唉,我真是无情无义之辈啊!”
王刚滔滔不绝,仿佛要把喝下去的海水都倾吐出来,他继续说:“说到自我满足,这难道不是一个令人细思恐极的概念吗?它几乎是人活着的直接支柱,就像房子的地基。但它很容易被人误解为自私,其实它至少应该是一个中性的行为。在不考虑寻求满足的对象以及程度的前提下,单从肉体和精神层面来讲,自我满足是肉体和心理存续的必要支撑。然而,把终极的自我满足建立在除神以外的事上,就像把房子建在沙土地上,很容易坍塌。
“但我能想到最危险的自我满足就是——牧师在台上讲道,看见众人赞同的姿态和言语之后的心理变化,他心里或许会有崇高的满足感,如果仅此而已,没有问题,因为这是应得的回馈和鼓励。然而,这样的自我满足就像走钢丝,极易滑向另一个极端,就是骄傲,哪怕有一丝的自以为义都不行。所以,省察、谦卑、归荣耀与神等等都是平衡自我满足的必要品格。这真是一条窄路啊!然而,这还不够,上帝无疑要求我们削弱自我而成全他人,这又是一个值得攀登的新境界……”
李明看着眼前的这位弟兄,想起了尼采的那句话,不过,应该改变一下说法——更真诚的人独处着,这并不是因为他想孤独,而是因为在他的周围找不到同类。但李明是懂他的,并不只是因为酒。
“刚子,我理解你,从这一点来看,你反而比张娜他们要求更高更严,所以你批评他们那些“分享之病”都不足为怪了。这并不是叫一个人‘去祷告,去依靠耶稣吧’就能万事大吉的。我承认,只要我们仍在世上活着,就有许多事情向我们隐藏,也被许多错误的密云笼罩,我们就无法明白所有的事。但这并不影响我们相信。我就问你一句,既然这么苦,你能不能不信?”
王刚抬眼看着李明,坚定地说:“不能!”
“那不就得了,我觉得你的纠结就在于太过苛求,到头来还是想要一个理念上完美的信仰生活。其实不只你一个人觉得有些弟兄姐妹分享的话跟所做的事反差大,但这也正是要我们包容和忍耐的前提啊。”
“可以!但是既然做不到,那就不要说,就像我一样,我在小组里就很少分享。”王刚有些大义凛然。
“这是你的自由,但你要提防骄傲。”
“我?骄傲?”王刚瞪大了眼睛。
“哈哈哈……”李明笑了起来,拿起啤酒瓶给他倒满,“来,刚子,我们回到你最初的问题,你认为真信仰是一种什么状态?”
王刚低头用手转着桌上的酒杯,沉吟了一会儿,说道:“我不知道,或许就是一种‘欲罢不能’的张力吧!相信,怀疑,‘欲罢不能’;一种姿态,一种探求的姿态,永不放弃,至死方休。我们的信仰到底是什么?这事从根本上讲,说不清,只是一种描述。如果哪天有人说自己全明白了,全通晓了,那么,他也无法用语言描述他所明白的,这是语言的局限。这事到圣经为止,背后是人类理解力的局限,剩下的只能交给圣灵,人类啥也干不了。但是,我不懂,我不能,我不行,才恰恰说明圣经所说的都是真理。因为这信仰唯独是神的启示和拣选,并且是无条件的,也就是说,这是奥秘。所以,重要的不是完全了,而是不得不向着标杆一直奔跑的姿态和张力!”
“说得好!来,干一个!”李明拿着白开水跟王刚碰杯。
“只是未免消极。”李明说,他心疼地看着眼前的弟兄——被这孤绝的世界折磨的真诚灵魂。
王刚深深喘着气,像一头疲倦的野兽,沉默着。
四
吵架之后,两人都被“不可含怒到日落”折磨着。
张娜感觉自己的心被削掉了一半。孩子睡下之后,她回到卧室,黑暗中,跪在床边祈祷:
“上帝啊,求你让我放弃对他的改变吧!还能怎么样呢?就这样过吧……他的那些理论,我真的不想再去争辩了。
“你们若单爱那爱你们的人,有什么可酬谢的呢?就是罪人也爱那爱他的人。
“是啊!虽然他有很多缺点,甚至有些我无法忍受,但我依然爱他,这才是无条件的爱呢!
“你是真的爱他吗?”
想到这儿,她就像一脚踩空,跌落——
“我必须爱他。可是,爱不是从心底自发的吗?不是那种欲罢不能的热烈情感吗?”
一阵眩晕,她觉得自己快要蒸发了,赶紧搜寻他的好处:他很——至少曾经很帅,他对她很好,他很正直、诚实,他——
“可见,我又错了,在人的身上寻找满足和安慰就是缘木求鱼。我要在耶稣面前接纳他,哦不,顺服他。”

房门响动,如黑暗中的一豆光。她躺在黑暗里,泪痕结痂一样敷在脸颊。她听见他简单洗漱,轻轻脱衣爬上床。那光源逐渐挨近,却传来一阵油腻味。她没有动。
他小心跪在旁边祷告。
她仔细听,却听不清,但那呢喃就像无数个手拿针线的小天使,飞到她心上缝缝补补。
她也默默祈祷:天父啊,无论如何我们是不能分开的,这不取决于我们自己,而是因为在您面前宣誓了婚约!
她知道一个人跪在上帝面前代表着什么,他也一定如此祈祷。于是,心里那豆光就越来越亮……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