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是生活在头脑世界、不善人际关系的真理传讲者,而他则是个忧伤破碎的寻求者。当碰触到他灵魂的深渊,她心中的雪原是否能解冻?
本文为莫非老师小说作品,曾获台湾雅歌文学奖首奖。第四届“创世纪文学奖”征文大赛已经开启,欢迎您参与小说奖征文。


“每个人内心,都有一片原始森林,一片甚至连飞鸟的足迹都未曾踏入过的雪原。”
——维吉利亚·伍尔芙
若说作个传道人,汪洁冰是略显得年轻了些。但论小姑独处,她又已三十出头,容许不了太多的磋跎。当然这是一般人的看法。
照洁冰本人的想法,当初既在大学毕业时便毅然选择奉献,对自己一生的爱,便不打算过于轻率。自大学一毕业作校园事工,数年后出国念神学,到近来她进入这家北美的华人教会服事,中间虽也有过几段云淡风轻的感情际遇,但皆未进入真枪实火的阶段。
好在她长了一张在东方人中颇不寻常的橄榄色脸,毫不现沧桑,个儿又修长,年龄尚不太显。倒是那一脸神情,任谁看了都不觉一凛。或许是因那双黑实、橄榄核似的眼,认真起来黝黑冒火,眉间一根葱管鼻,细细挺挺一枝而下,乍止于紧抿的薄唇上边,冷削薄凝。整张脸随时望去,皆似若有所思,叫人看了很难会不留点印象。若在适当时候、从适当角度凝视过去,那张脸也几乎称得上美,是属于那种深具特别味道,带点智慧、灵动的美。
她新加入的这家教会,在北美华人圈内算稍具规模,组织复杂,分工精细。同工里一片绿叶,只有她与亚蕾两朵小红花点缀其中。既然她俩是“姊妹”,服事起来,顺理成章范围离不了孩子与主日学。果然,亚蕾负责儿童,洁冰则负责成人主日学。
但洁冰并不介意教导,教导本身难不倒她。只要给她机会站上讲台,整个人瞬间便由沉寂转为鲜活,颗颗话语滚到舌尖,如指尖轻弹出去的水珠,全抛出一道道美丽的弧线,跳动人间,迸出璀璨。说得她忘我,又神釆飞扬。
倒是圣经外、讲台下、主日学教室之外的世界,让她困惑,让她提心吊胆,让她摸不清边际在哪儿。同工倾轧、人性黑暗、会友的冷漠,甚至,只因她是个姊妹,发言时由别人眼光读出的轻蔑笑意……她都试着尽量不显怯意,但这需要精神与力气。
不过,这些在她一立于教室前端时便都不再重要了,所有的忧虑与冲突,全可置之脑后。此时此地,她只是个器皿、一个管道,她只要再一次忠实又尽职地传递真理的讯息。当即,她所有的存在意义,也只为眼前这一群。

来到教会第二年,洁冰注意到主日学里来了个新人。他纤瘦、白皙,镜片后的两眼又圆又大。但两颗黑眼珠子却似两只黑蝇,在别人眼光下老躲闪不停,没个定点。一旦定住,又直楞楞地盯得人发慌。多次,那两只黑蝇便是闪着闪着忽然胶着向她,以致于他第一次举手发问,她便提了神,不敢掉以轻心。
“汪传道!您刚提到诗篇42篇中那句‘深渊就与深渊响应’,形同我们生命中的‘深渊’,那是什么意思?”
其他人转头望他,都带点讶异。一个在主日清晨,认认真真抓老师一句随意发挥的话尾来问的人,想必在信仰上是个初生之犊。尤其那态度,急切得有点冒失,倒有些像在清算什么人,斗争什么观念。
“生命中的‘深渊’,是指每个人都有一个内在世界,也就是灵魂的最深之处。”她放下圣经,人稍倚向前,稍歪着头,半凝思地对空中某一点说出,“当我们人在灵里相交时,只有回到我们灵魂至深之处的‘深渊’,才能对另一人的心灵深处作出呼唤,且得到回应——”
“灵魂?但我们的教育是不相信人有灵魂呀!”
旁边的人略有骚动了。洁冰马上了解这人是由那主张无神论,一切唯物主义的国家来的。有灵魂没灵魂这事要“话说从头”可就累了。她板起了脸,不是生气,乃为暂时稳住:“这问题,能不能等下了课我们再私下讨论?”
下了课他可是一刻不等地走向她。
“汪传道!我希望我刚刚的问题没有太冒犯您,实在是因您话里的什么一下挑醒了我,怎么说呢?嗯……过去我是不相信人有灵魂的,但今天经您的讲解,乍然发现并承认是有,是真的存在!那感觉很震撼!很震撼!”他眼紧盯着她,好像望出她是了解的,松了口气,低头笑了笑,再抬头,“能不能到您办公室谈谈?您有时间吗?”
“‘您’没有,但‘我’有,别再左一声‘传道’,右一声‘您’的,都给你叫老了!”她回身,与他同行步向自己的办公室。边行边觉身边人像个弟弟,年轻、有点嫩,某些方面却又有点深沉。进了办公室,她没入桌后,他面桌而坐,两人都一下有点不自然,沉默以对。
“我想……你一定想知道我这么‘不上道’的人,为什么会出现在你的主日学班上?”他首先打破沉默,带点兴奋地颤抖。
她轻摆了下手,对他的出现表示无可无不可的接纳。天国的门也许是窄的,但教会的门是宽的。人来人往,稀松平常,除非固定留下,平常并不需要什么大不了的引以为怪。但他若无所觉。只见他端坐椅子前端,脸望似年轻,但又不全然年轻,一抬眉,额头上便切划出横横两道不相称的沟痕。脸上表情略带腼腆,但双眼圆睁望过来的眼光令人心悸,似看穿又似包围着她,一如他的声音。
“我觉得我今天真是来对了——我是说来上你的课,听你讲——当人家来邀我到这家教会时,我本来还不想来,觉得听来听去,还不就那一套?但听你讲了后,我就知道我来对了!你——讲得真好!”
洁冰眉峰微微皱起,她不惯于被这么单刀直入地称赞,亦说不出平常碰到这种状况时的标准答案“感谢主”,只好岔开话题:“你是从大陆来的?是访问学者?”
“我?——说来话长,但一句话也可撂清——我是和几个朋友在六四时跑出来的。因英文不好,大学文凭也还没拿到,现只好帮朋友打打工……”额上两道痕深深露现。
她发现他的声音和他的人一样苍白、瘦弱。“在国内是念哪里呢?”她问。
“北大!哲学!”他由口袋拿出一包烟,向她示意,问她要不要。
她摇摇头。眼光移至他的手,手背干干净净,皮肤也白皙,指甲一颗颗圆圆扁扁呈淡粉色,有婴儿的稚拙。
“那你在国内原是很优秀的了……现没办法继续读书,会不会觉得遗憾呢?”
“也还好!……海德格尔的生命‘抛掷论’你听过没?人面对无常命运,常被抛掷到一个莫名其妙的时空里,不认也不行!”他打了几次火才点上烟。抽烟的姿势老练,但神情仍一派无邪。
“所以……你是个宿命论者?”她睨着他问。
“宿命、宿神,随你怎么说,一向,生命便没厚待过我。小时候被父母抛弃,长大被国家抛弃,一生漂泊,像踩在浮冰上面,由一块跳至另一块……随时都有摔落水中,遭灭顶的可能。但不瞒你说,要真摔了,我也不大在乎!”一口烟呼出,迷蒙了他原本就近乎尸白的脸,仍只有那两道额痕清楚可见。

“那是否意味着……你也抛弃了自己?”她顺着他的话来理。
愣一下,他望了望冉冉飘散的轻烟,抿了下嘴,好似被她击中了要害,声音有点气弱,“你是不是一向都这么厉害?一下便能视透人心?”
她低下了头,也奇怪着自己。一向不大识人事的,今天怎么三两下便踩进了这人的内心?她有误入一个禁区的感觉。
“老实说,我是对自己有点放弃,但不是自杀、自我毁灭那种,只是消极、被动地等着被命运处理……但今天,是我初次对神这超自然的力量若有所觉。我觉得来上你的课,冥冥中似乎有主的安排……你说的一些话,很撞击我的心,我还想多了解一点。今后……如果我有问题,能不能再找你谈谈?”
她坐在那儿感觉有点异样。是他声音里的什么,轻轻触动着她。一点迫切、一点恳求、一点羞涩,又一点唐突,混合出孩子似的喜悦,又似在应许他也有较好的一面、天使的一面,就等在转角,随时等着她一翻牌,即会呈现。
然而,他却又熄了烟,缩了肩,前倾,像个忏悔的孩子,自己先掀了底牌。他深深由内里吐出:“不瞒你说,我不知道有没有神,但我已厌倦了生活得像个行尸走肉。你知道这种感觉吗?行——尸——走——肉?”他又重复一次。额上深沟已不只两条了,霎时他显得苍老许多。两眼茫然地望着烟头近乎灭绝的一缕余烟。
近乎自语地,他喃道:“你可知——里面有一个世界,灵魂有个深渊,也是一件叫人害怕的事?”他抬眼望她,轻轻、近乎颓然地说,“如果往里看,往深处内省,里面全是漫漫荒烟,是一片沼泽,又当如何呢?……”他凝望她,似恳求一个答案,呼吸近乎完全无息。
她噤声了。
从来,从来没有见过一个如此绝望的灵魂,在她面前一无遮掩地揭露,内里不知为何隐隐牵动一股揪然的痛。她由座椅中立起,靠近桌,也深深望进他眼,倾注全部的灵魂回应说:“起初,我们里面都是这样的,‘空虚混沌,渊面黑暗’,什么都是混沌、什么都是黑暗!但神的灵会运行其中,祂会像创造天地般说‘要有光!’,你里面便会有光!只要你肯追求,肯继续探讨,我绝对愿意作你的导航!焉知神当初拣选我,不是为了现今这一刻?神从来、从来都未抛弃过你,你知道吗?”
恍觉他眼红了一圈,但稍纵即逝。他郑重地点点头,立起,再一次令人心悸地望着她,一字一吐地说:“那么,我们下星期见了!”说得像在立下某种神圣的盟约。
直到他身影消失在教会建筑外许久,洁冰才想起这刚与她立下盟约的人,并未曾留下他的名字。
下星期日,她由新人资料卡里,得知他的名字叫作“高弘”。

洁冰对星期日早晨的主日学开始带着期盼了。明显地,这个高弘有颗饥渴慕义的心,不论是对知识还是真理,都有似海绵般饱满丰盛的吸收能力。
也是直到他出现在她的主日学班上,她才发现过去的上课气氛,原来是那么暮气沉沉。虽然坐在下面,无论哪个人都比高弘在灵里要来得“资深”,但却没有一个,是的,没有一个像高弘那样对她的话、她的思考感觉如此“惊艳”。几乎她的每句话不是得到他的回响,便是挑起他的挑战。而他丢出来的问题,有时也称得上怪异,甚至尖锐,常会引致素来堪称“温良恭俭让”的那群弟兄姊妹摇头或侧目。
但听得出他对信仰是在认真思考,不以标准答案为答案,他是想借辩论来使真理愈辩愈明。她以鼓励的眼光赞许,技巧性地帮他向班上其余学生解释,偶而还需岔开一些缠扰不清、永无可能下结论的辩论……凡此种种,对于他,她近乎是一种保护。
因为站在台上,她忽然发现自己原来如此寂寞;现在他却出现了,似是她许久未遇,现终于凭空而降的一位“灵里知音”。她珍惜每一次上课、每一次的机会与他作脑力激荡。灵修时,一人独处,思绪也常飘过他的影子,她会不断为他祷告。
有次,亚蕾好奇地问到他,说耳闻有这么个怪人,很喜欢在课堂上放炮,会不会造成她的困扰?
“困扰?怎么会?……高弘只是一位很有追求心的‘小弟兄’罢了!”不知为何,洁冰全面淡化地描述他这个人,“唯一叫我觉得怪的,倒是他那学哲学的毛病,老倾向把一些观念当真,死缠烂打地非弄个清楚不可。”
亚蕾听听,有点不解,直觉反射地问:“难道你不认为,观念本来便应是真实的吗?”
洁冰笑而不答。她当然不认为“观念”是真的,只有现实,才是真实的。

六个月后高弘第一次旷课,洁冰的心开始有点沉,奇怪的是这种感觉也并不那么陌生。
她勉强自己开讲,眼光却老瞟向门边,老恍觉他就要踏进门,带着歉意,又有些调皮地不顾一切,挤进他第一排中间的老座位,对她露齿一笑,像过去一样。
几乎每一个迟到的人进来,都会揪起她的心,辨出不是,她又坠落。揪起、坠落、揪起、坠落……初次,她讲课少了那股劲,不但不能忘我,还一点都不能投入。话语似胡乱扯出的一团团棉絮,轻飘飘、空荡荡,浮在空中不上也不下。
从未如此地不知所云。
但整整一堂课,她一秒秒读过,也一秒秒失望地走过。她整整失望了一整堂课。
然后第二次旷课、第三次……她心中微渐升起怒意了。三分钟热度?整件事只是他的三分钟热度?她有被背叛的感觉,但——是由一个传道人的身份来说,而非由一个女人。他,从未对她作过任何承诺。

高弘再出现时,是在失踪一个月后。是一个星期五的下午,洁冰正开完教会同工会回来,会中争执不下的火爆气氛仍影响着她,她心中一片烦躁。门口却赫然出现高弘,他正斜倚门边候在她的办公室外。
她挑了下眉,无言,带头进入室内,心内整理了一下自己的情绪。回身坐下,长长嘘了一口气。他倚在门口,一件白衫,一条牛仔裤,整个人显得马瘦毛长,更清癯、眼更亮。孩子气的脸上爬满零乱的胡桩,透着一种奇异的脆弱与疲倦。
“汪传道,我必须向你道歉……我……”他抬了下眉,笑得伤感又孤零。
洁冰无语地望着他,感觉似看到一名充满了困惑的囚犯。
“前几个星期,我有个朋友出了点问题,我必须照顾、帮忙,没办法来上课……我……我这个朋友问题很多——”
“哦?怎么不一起邀来教会看看?”
“不可能!他绝不会肯的!”他冲口而出,“也许你不了解——他——”他欲言又止。
她并不接口问。她一向不主动过问私事,更何况,他给她一种流亡不安的感觉,不管是生活上,还是精神上。那是一个她并不了解的世界。
他亦似乎临时话锋转向,轻轻悠悠地吐出:“信心之海∕曾一度高涨……∕但,现在我只闻∕那沉郁悠长的退潮怒号……”
她不解地望着他。
他微微一笑,走上前,坐下,“是一首英文诗……”眼光里有着柔弱的忧郁。
她自问对他并无太多好感,因他过于飘忽。她习惯有条理、有脉络可循的一切事情。
但她感觉到自己对他,会不自觉地怜惜。这中间有些什么不断在牵扯她的心、骚扰着她。犹如多年前她父母用拉扯、唠叨争取她的爱与注意。她有一对爱抱怨又软弱的父母,他们出于对爱没有安全感,常会向她垂泪哀求,使得她出落得比他们哪一个都来得强韧,也比任何女子都轻视眼泪,因她看得太多。
她从不掉泪。
但高弘又与他们不同。他不只是单纯的脆弱,他还混沌,对自己的需要搞不太清楚的混沌。他想往上求、欲往光明上靠,却又不知如何着手;呈现出一种束手的无奈,又表现似一个不知被什么囚禁起来的囚犯。她感到自己一向钢铁不入的矜持,正被一点一点地击碎。
“你是说……你才有的一点信心之苖,正在枯萎?”
“应说是对一个习惯漂泊的人,不知什么才是永恒不变……”他却又恢复了几分桀骜不驯,“但是,我虽然不能来上课,却仍乖乖地作了功课,你瞧!不知作得对不对?”他把手中几页纸往她桌上一放。
“当然,作的过程中我也有一个观察,就是保罗书信里重复出现了两个字——‘情欲’,像什么‘我们从前也都在他们中间,放纵肉体的私欲’‘教训我们除去不敬虔的心,和世俗的情欲’‘你们要禁戒肉体的私欲’等等等等,很有点意思……”
她有点意外,眼一低,瞥见她给的功课里,有一题的答案正是加拉太书六章八节:“顺着情欲撒种的,必从情欲收败坏。”但不知为何,他口里的“情欲”让她不安。
他并未注意,仍继续说:“一直,我心中便有一团解释不清的黑暗,我一直在逃避,它一直在肆意扩张。不自觉地,我便开始躲到感官世界里,整个生活都沉溺在感官世界里……它给了我遗忘的动力,暂时觉得无须面对生命是场悲剧的事实,但同时也失去了自己,任由摆布……等挣扎醒来,发现一切是片虚空,脑中便胡乱再塞进一些哲学概念,问一些形式上没有任何意义的哲学问题,却又把自己弄得疲惫不堪……”
洁冰只觉刚开完会,脑子仍很饱和,摇摇头,她说,“你说得很玄,不知是不是学哲学的都喜欢把话说得抽象,说得虚实不清?”她也有点为他莫名其妙的告白而紧张,努力想使场面轻松。
但他的思想一向跳接得厉害,急切地,他马上又逼问一句:“告诉我,肉体上犯的罪,在灵魂里可以得到饶恕吗?”
她有些失笑,“信仰不是哲学,把灵魂、头脑与身体分得那么清楚;基督救恩应是全面全人的!”
“是,信仰应是全面的……但是,我过去所接触到的教会,看到的基督徒,却不给我这样的感觉。他们只让我感觉到面临一大堆属灵知识和神学理论,但由他们的生活却体验不到太多属灵经历。有时,还觉他们所教导、所勾画出的天国,近乎‘空中楼阁’,你懂吗?搭建在天上的一个理想国?谁住得进去?我看连他们自己也住不进去……
“有些基督徒又太把我当成他们传福音的目标,让我不觉得自己是一个人,是一个灵魂——而是一个待收拾、待征服的家伙!总之,一个人若只对宗教投入,什么都离不了宗教,那宗教,不反而成了他的神?当然——你例外,你不会给我这种感觉——”
他说得又急又快,她几乎想伸手拍他,安抚一下他。
“认识你,让我觉得信仰也可以有点‘人味’,不那么像那些‘属灵高僧’,神话连篇!”
她不知这是褒还是贬?亦不知他过去是否有些不愉快的教会经验?但看他并不想等她回答的样子,反又失落在他自己的思绪之中,“是你,让我不再想逃避。最近的忙碌,只是出于我想把事情搞对!如果真要选择面对神的话,我只想有一个干干净净的开始……”半晌,他失去焦距的眼好似又回了神,凝望向她,“你上次曾提过‘石心’‘肉心’的比喻,说人心刚硬如石,会阻止我们与神相交……我却想到‘冰心’这两字——”
“冰心?”
“对,大概因我联想到一位英国女作家维吉利亚·伍尔芙所说的,每个人的内心,都有一片原始森林,是连飞鸟的足迹都难达到的雪原。我不认为我的心是‘石心’,因我过去不知有神,我并未刻意选择背离上帝。但我却觉得自己有一颗冰心,有一片连飞鸟也飞不到的雪原,尚不知如何解冻,如何转化为水,涓涓流向上帝……”
直觉地她知这条思路她可以接,马上便跟着说出:“也许没有一只飞鸟飞得到,但这世上绝不会有上帝触摸不到的雪原!”
他微微点个头,“我相信,至少,上帝差遣了你这只信鸽,你是目前为止,唯一可以飞得到,又飞得如此深入的一个!”
他又黑又深的眼定睛在她脸上,她竟觉得自己有些魂飞魄散。她为他自进办公室到现在所作的一切觉得恐怖——他似乎是在把她牵扯入一个传道、教导、使人归正之外的世界,他在要她由讲台上下来,进入一层“人”的关系。
“谢谢你的作业!”她忽然说出,然后便面无表情地起身送客。

下星期日高弘再来上课,像一手抹了一张不同的脸,一张洁冰从未看过,漠然又傲慢的脸。
他迟到了十分钟。从头到尾一语不发,抱臂、靠椅,眼望着地面,像块打不出一点星沫之火的燧石,黑寂又沉闷。
下了课,洁冰的心混糅着被背叛、被抛弃与一大堆困惑回到办公室。他的态度着实伤了她。这整件事有些近乎荒谬了,因她脑子总挥不去他的影儿,一只孤云野鹤,飞出她内心所有的孤零与寂寞。但是,她并不愿无边无际地想到他,或想到自己的寂寞。
但她又有点羡慕高弘。他不只思考到自己的生存困境与内心黑暗,还开始正视,拥抱,甚至,与之缠斗。这种勇于面对自己的坦诚,怕也正是吸引她的地方吧!好似高弘代她跳了一场祭舞,融合羞耻、痛苦与喜悦的一场舞蹈。只要有他在跳,她便安全,无须面对自己的痛苦与黑暗。
她为他的属灵光景忧心,也为他焦虑。每天灵修,她都花上许多时间为他祷告,寻求神的带领。在她奉献全职的生涯里,从未有过一段时间像她现在这般尽职,这般像个传道人。神学院的四年,此时看来像生活在象牙塔里,闪着迷蒙幻境似的光芒。由“应该是怎样”到“现实是怎样”,似有跨不过的一大道鸿沟。好似过去是秀才用兵,纸上谈兵,原正低着头在那盘算该怎样呢;一抬头,方赫然发现眼前已是兵临城下,旗鼓喧天,整个人一下就慌乱了。
她试着拼凑自己的一生,传道人的一生:一直,她是生活在思想理论搭建出来的头脑世界里。大学毕业,面对滚滚红尘,曾有瞬间的迷惘与困惑。好在因为一个呼召,在眼前摆出一条简单的路,她毅然踏上,因而得到一个传道人的称呼,与一个身份定位。她一向好思考、喜欢作学问,读神学、钻研各家学说让她如鱼得水,乐不思蜀。毕业后亦专走教导、带查经的服事,算是充分发挥自己的恩赐。她并不在乎金钱享受,服事起来亦不寄望得到感谢,成天在神学书籍里圈、点、划线、归纳,本身便已给了她莫大的欢喜与满足感。
几乎每一天,她都尽量让自己沉浸在一种体认里:她是基督的执事,是神奥秘事的管家。除了在服事工作中打转,她几乎很少很少想到自己。但自从认识高弘,她觉得自己正被扯入一层从未预备好要进入的关系,她开始生活在恐惧不安里了。她挣扎、她想逃,到一个地步她几乎想大声喊出:我只知道怎么“做”一个传道人的工作,但不知怎么去“当”一名传道人!
但这又是什么意思呢?
事实是,成为一名真正像耶稣基督的传道人,于她一直是个奥秘。甚至成为一个真正有生命的基督徒,于她都是一件恐怖的事。也许对某些人,成为基督徒犹如换一件衣服,随意又无须多虑。但对她,那却是一个又伟大又恐怖的玄机。她尚无法完全得窥其貌。

高弘又失踪了。洁冰一次次揣着他的作业去上课,又一次次原封不动地携回。渐渐地,对他的杳无踪影,她不再抱任何希望了。
一次,班上同学顾弟兄突然问道:“奇怪,那位年轻的高先生最近怎么都不来了?他本来不是挺热心的吗?该不是生病了?要不要去探访一下?”
洁冰心一惊,是啊!探访!她怎么没想到?一向她对人就被动,平常教会里的探访,多是会友有了急难病痛,通知牧师,再去一一慰问的。她已习惯了这种救火式的关怀。几乎没想过要主动花些时间与一些安静、沉默的会友建立关系。
翻了下会友资料卡,找到高弘的电话号码打去。是一个陌生但活泼的男子声音接听:“哈啰!找谁?高弘?他不在!请问哪儿找?”
她迟疑了一下,是高弘的朋友?那个“有许多问题”的朋友?
“我是他教会的朋友……是汪洁冰,汪传道,想去探望一下高弘,不知他什么时候会在?”
“教会?汪传道?”
电话线那边似忽另有人语,然后传来窸窸窣窣的声响,再上线时,换了个女子的声音,年轻、沙甜并好听:“是汪传道吧?高弘提过您,而且常提……”下面的一声分不出是笑,是咳,“要找高弘吗?那您今天下午过来好了,他准会在!我们也想见见您,问您一些问题!”声音虽软,但口气中透着不容分说的执拗。
提过她?她有点紧张,但倒底是个传道,她压下了自己的紧张,“那您是?”
“我是韦菁,刚刚那个是吴行,都是高弘的朋友——好朋友——您来了就知。”
好像怕她不好意思去似的,这个韦菁特别强调他们是高弘的“好朋友”。洁冰的脸有些烧了起来。他们是与高弘分居的夫妇朋友吗?他们也对信仰有兴趣,想问些问题吗?……高弘和他们提到了她什么呢?咬了下唇,回头,她便去找亚蕾陪她一块去。
亚蕾对洁冰这带点急切的临时动议,有些意外。尤其,此时洁冰的那双橄榄眼正深邃得冒火,烧着莫名的兴奋,一种拉紧了弓的蓄势待发。
“看来,你对这位高弘很有些负担?”
“负担?”是了,亚蕾的一句话,居然理清了她心中火热的一团翻搅。她毅然点点头,说:“是的,有很深很深的负担!”

下午,洁冰带着亚蕾开车经过市区。瞥见墙上黑七八乌鬼画符似的帮派涂鸦,街口令人心悸、呼啸而过的警车,和路边与垃圾同枕的流浪汉……
她忽然可以体会一点点耶稣那神秘又甜美的疯狂。祂那把自己给了世人,为成千上万不认识祂,亦可能永远不了解祂的陌生人,献上自己的生命。那种没有人理解的痛,没有人可以作到的爱,在远古、远古时便已为一群懵懂无知的人上演了。
此时此刻,她第一次觉得自己正一步一步地走近那伟大献祭的一幕。也许对人,她一向不善关怀,但今天的主动探问,应能对高弘说明一切。一点接近疯狂的什么,火花似的在她内心跳动着。
高弘所住的地方,是房东自家房后,另外加盖出来的独立住屋。小小的,大约两间睡房大小的平房,平凡、简陋,近乎单纯,衬得她所有的起伏过于复杂,无可藏身。她盯着紧闭着的大门,一下有冲上前叩门的冲动,一下亦有逃回自己象牙塔的欲望,心中反复交织不定。还好有亚蕾同来,否则以她的个性,很可能会迟迟鼓不起勇气上前敲门。
来应门的不是高弘。
“是汪传道?”门大开,嘴也大裂,是个粗线条的北方汉子,想必是吴行。
“不,我是李亚蕾,李传道;这位才是汪传道!”亚蕾马上一步跨进,让洁冰无处可躲地暴露在门口。她微颤地一笑,登堂入室,一眼望尽,室内完全没有高弘的影子。倒是屋里一黯红沙发上,有一身着白纱长裙,披着黑缎瀑布长发的身影,缓缓立起。洁冰眨了眨眼,有点恍惚。只见那长发身影,娉娉袅袅走向她,肤白唇红,蛾眉淡扫,额上微微一丁点美人尖,像由仕女图上步下的美女。
那女孩很年轻,迎向她,抿嘴一笑;不知为何,笑中幽幽缠绕着一缕忧伤,几近于阴郁。一双大眼,上下扫了一圈,扫僵了洁冰唇边的半朵微笑。她感到对方的眼光,并没有电话中来得友善,隐隐中带一丝敌意。“汪传道?我就是韦菁,来,这边坐!”柔柔软软的声音,有蛊惑人沉溺的媚力。
屋内陈设简单,看得出拼凑。但因眼前这一丽人,整个地方几可说是“蓬荜生辉”。洁冰再细扫一下几间内室,没有,没有丁点高弘的影子。制止了内里的颤抖,困惑的她回头问:“高弘不在?”
“不在!”吴行简单地答,把两杯水放在桌上,在韦菁对面坐下,与韦菁对视一眼。
亚蕾也奇怪地瞅了洁冰一眼,主动开口问:“是不是有什么误会?话没讲清?”
“抱歉!高弘最近常去外州送货,行踪很难掌握。找你们来,其实是为了和你们谈谈高弘……”韦菁瞥了下自己的手,轻轻抚了下那一段白嫩的手臂。
“谈谈高弘?——”洁冰无意识地接口道,眼随她手,脑中一闪而过:书中提到的“柔荑”,是不是就是这样?
“嗯!因为我们俩都觉得高弘自去了你们教会之后,整个人都变了……”韦菁幽幽地欲说又止。
洁冰镇静了一下,回答:“人接触了信仰,生命多少都会有些改变的,尤其像高弘那样热切追求的人。”
“但有时会不会走火入魔呢?”韦菁右手往上一刷,拂了一下散垂颊边的发。
原来兴师问罪是为了这个,洁冰松了口气,笑说:“怎么会?他只是对真理有追求的兴趣,问题比别人多一些,上教会的时间也并不影响他打工。”
“但不知你们给他灌输了什么观念,”韦菁软柔的声音不见了,代之而起的近乎有点凄厉,“他去教会还没多长时间,回来便忽然要求和我分房!后来又更进一步要求和我分手!你们到底教了他些什么,让人一下变得如此狠心?”
洁冰橄榄色的脸一下刷白了,只觉天旋地转,背脊不断冒汗。她反复看着吴行与韦菁,人有些腾云驾雾了。
恍惚中,好似听到亚蕾的声音在那问:对不起,我们不知——你——你是高弘的妻子?……韦菁那张垂着长发,顶着美人尖的脸又浮出来了,凄楚地一笑,不!我们还没有结婚,但我们在一起很久了。吴行最清楚,他是高弘最要好的朋友,我还为高弘打过两个孩子!……旁边又冉冉浮出吴行的脸,那张大嘴不笑了,咬牙切齿,对!那小子真不是东西,始乱终弃!……然后又是韦菁的脸,哀怨控诉,我们本来在一起好好的,不知道为什么,他一去教会后,成天便翻他那本圣经,很多事都看不惯了,满口‘神’呀‘罪’的,离我愈来愈远,也愈来愈无情……他近来常跑外州送货,便是为了躲我,一个月前我割腕住院,也没能挽回他的心……他好狠……呜……又是右手往上一刷,拂发。这次洁冰看清了,白白手腕上一道蛇行的纹路……原来,高弘初次失踪正是因着韦菁的割腕,韦菁才是他口中那“有很多问题”的朋友……少顷,高弘那张疲倦孤零的脸出现了,告诉我,肉体上犯的罪,在灵魂里可以得到饶恕吗?……你知道吗?我心里有一个雪原,你是唯一可以飞得到,又飞得如此深入的一个!……韦菁的脸骤然介入,汪传道,我原来还怀疑你们,不知是不是妖言惑众,给他洗了什么脑,但现看你们也是正正经经的正派人士,就怕是高弘自己信教信邪了!这也很有可能,高弘脑子里一向便稀奇古怪,没有人搞得清……但我知高弘很看重汪传道的意见,他每次提到你,都像在说一个很神圣、很值得敬重的人,你能不能和他谈谈?……我想,你一定也关心他,要不今天也不会来这里探望他。现在这世代,真正关心人的人不多了……
也不知过了多久,洁冰虚弱地点点头,摇摇欲坠地站起,却一句话也挤不出,她觉得自己快窒息了。
“韦小姐,我想这中间一定有些误会。等高弘回来,请他来找汪传道,我相信一切是可以澄清的!”亚蕾马上帮忙安抚。
出门,洁冰挺着背脊与亚蕾一起告辞。待他们把门合上,悠悠乎她走至车边,脑中蓦地响起吴行的那句“始乱终弃”。一转头,扶着路边一棵树,低头便吐。是那种大口大口、掏心掏肺的吐。

洁冰回去后,好似打了一场仗,整个人溃不成军。韦菁的话,如漫天大网撒下,她挣脱不开,亦似满巢蜜蜂,鼓噪得她内心焦躁不安。她努力地服事,盼借忙碌一寸一寸地收网,把所有困惑疑虑全压下、收集、折好,存放在她深底里的一小块方寸间,不翻、不动、不搅。这是她自小作惯的事,对书上问题追根究底,对人间复杂不闻不问。
只是,每想到高弘,总似看到他在栏杆后徘徊,不停地徘徊,似一名囚犯。甩甩头,她总在瞬间便强迫自己甩走那对忧伤孤零的眼。
一个月后,高弘终于出现在教会。洁冰一见他,内心便似被什么攫住了般,赫然止步。
只见他长发披肩,长长的络腮胡拉至两耳根。仍是同样一件白衫,一条牛仔裤,但裤腿上破一个大洞,整个人似由风尘中仆仆步出。要不是那对叫人心悸的黑眼珠子,她会以为眼前立的是位六O年代的嬉皮。大概也因那一脸的胡子,人望似一下有了三十出头的老成。
“小菁说你来找过我,能不能和你谈谈?”语气中透着迫切,不容置喙的迫切。说完,便转身领先进入了她的办公室。
她随后落座,呼吸有点急促,似面对一个纯然不知自己是敌人的敌人。
“谢谢你去看我,我知你是真正关心我的人!”他摸了下唇边胡,“既然我和小菁的事你都知道了,不知——能不能请你帮个忙?能不能帮小菁找个住处?我们不合适再住在一起,最好是和教会的姊妹同住,好有个照应。我最近常跑外州送货,就是希望攒点钱,以备支付我们分开后两边的生活费用。”
洁冰两眼直直瞅着他。良久,试着冷静又理智地问他:“韦菁和你的关系非比寻常,你怎能就这样说遗弃便遗弃?”
“我这并不是遗弃,是为了拯救我们俩!”他说得认真,她佩服他一脸无辜。
“真正拯救你们两个的是结婚!你为什么不娶她?”
“我不能与她结婚,因为——唉!这一言难尽,我——并不爱她!”他毫不躲避她灼灼可把人烧化的眼光,“尤其,在我开始了解什么才是真正的爱后,我更不能再犯更多的错误!”
“哦?你懂得什么是爱?韦菁可是为你打过两个孩子呢!”她几乎撇了撇嘴角。
他似一下被戳到痛处,人一下缩了一截。“她连这也对你说了?”
“她不只告诉我这个,她还说了你始——乱——终——弃!”后面几个字,她几乎由牙缝中吐出。
“始乱终弃?——不,不是那样的,事情不是那样……”高弘低下头,凝思了一阵,再抬头,两眼满是血丝,他沉重地望着空中某一点说,“我也许对爱,还懂得不那么完全,但是——我懂得什么是‘情欲’,我和小菁之间的关系是属于情欲!我们俩都是孤零人,对生命都觉迷惘,当初又年轻,腻在一起没有任何目的,完全是借沉溺肉欲来逃避现世。严格说来,我们是彼此‘寄生’,愈在一起,愈吸食彼此的血骸,一起沉沦……过去也试过分手,分了几次都分不成,实在是因彼此已依赖成了习惯;对生命又无力,便干脆黏在一起,要毁灭,大家一起毁灭,谁又会在乎?”
他忽然双眼闪向她,她心一凛,“但自从经由你的讲解,了解到一个人的存在,好比一只花瓶,瓶的存在,原有其特殊意义。打破了,伤心的也唯有它的主人。我忽然发现自己不再是天地间的孤儿,活着毫无意义。我这只瓶也许已经裂了,残缺不全,但是,”他指指天,“祂关心,祂在乎!祂会拾补我的碎片!哦,那感觉真好!祂是那样真实!那样鲜活!而面对真实,我无法再生活在自我欺骗之中,我要用我生命的全部来拥抱祂!……全部!不是只有头脑,只有某一部分,是生命的全部!你懂吗?”
想到上次他们之间的谈话,她突然垂下了眼,躲开了他炙热的眼神。是的,她懂。

他神情痛愧地说:“然而情欲一直是我,不,我与小菁两个的生活鸦片。我们必须把它戒掉!圣经上不也说:‘若是你的右眼叫你跌倒,就剜出来丢掉;若是右手叫你跌倒,就砍下来丢掉!’我疏离小菁,就是为了不再陷我们两个于罪中!是为了她,也为了我自己好,我必须剜出右眼,砍下右手!”
但洁冰眼前满是小菁垂泣哀怜的脸,她仍想忠人之事,“真就不能结婚吗?”
“结婚,是在上帝面前立下神圣的誓约,怎能被我们这种关系给污蔑?更何况就是结婚,也迟早会分!我们俩在一起便会彼此折磨,不分手,迟早会弄出你死我活,见血见泪的场面!”
“但是,要分手,作法上能否温柔、缓和一些呢?”
“很难,她很容易成为我的诱惑……而且,既是壮士断腕,一刀一寸地慢慢割会比较不痛吗?根本是不可能!唉!汪传道,你的生活一向纯净,对生活在罪中的挣扎,你简直是无法了解。你可知黑暗对人的诱惑超过光明?就像地心引力,吸引人向下坠,向下坠……人若要往上迎向光明,是反人性,反自然的,需要多少力量才能挣脱黑暗?所以才要‘剜出’,才要‘砍下’!也所以——”
高弘若有所求地望向洁冰:“我需要你,我需要你来帮我!”
“帮你?我?——我不懂你的意思。”她退缩了一些。
“我需要钱。”
“钱?”她像被刺了一下。盯着他,似被要求作一件下流的事。
“是的,我需要钱。早点有钱,我们就早点有分手的条件!我不想再拖!”
洁冰仍一动不动地盯着他。多少,有多少了?她虽未曾亲身经历,但亦早已耳闻弟兄姊妹的投诉,说有不少大陆出来,号称“搞民运”的分子,参加教会并不是为了追求,而是为骗吃、骗喝、骗些好处。也有的人钱一弄到手,人一拍屁股便走人,跑到别州连影儿都不见。高弘那张胡子脸,嬉皮头,现在沧桑下显得复杂起来。
“我……我觉得你……应该回去,回去和韦菁好好谈谈……你——不合适冲动!”
“你?你听不懂我刚刚说的那一大段剖白吗?”他有些不解了,但也有些急切,“我不能再等,我怕会出事,韦菁!你别看她外表柔弱,她个性有很决烈的一面!”
“但是——我只是个传道人,哪里会有什么钱?”
“你没有?”他愣了一下,似乎没想过这一点,继又想到,“教会!教会里能不能收个什么爱心奉献类的?你可以帮我去和他们说,我的事只有你清楚,你能不能帮我去说?”
她脑中闪过他曾在别的教会有过不愉快的经验,脸和心都一下硬了。缓缓地,她站起来,“对不起,我可能帮不上忙,这是一个大教会,什么都要经过董事会、执事会表决通过,才能作。若你真有需要,可以去向王牧师反应看看,下个月开会时他们可以讨论。”
他也跟着立起,但一脸地不能置信。睁圆的眼珠子游移至她的一边,半晌,再扫回她脸上,眨了一下,似乎想再看清楚一些。“一直以为你是唯一的一个……可以触摸我内心雪原的一个……”他声音低低弱弱,细若游丝,“但是……你终究是不能了解的……你太干净了,干净到有些‘洁癖’……”
她一震,竟说不出辩驳的话。
“能不能告诉我,一个在灵魂里从未经历过黑暗深渊的人,如何能与另一困在黑暗里的人作‘深渊与深渊的响应’?”
她整个人冻凝了,紧紧抓住桌子才没跌倒。他转身时,她曾有一瞬想伸手抓住他,但失之交臂。而她的勇气与信心也只有那一瞬。更多的不定与怀疑淹上她的心。
他走近门时,回转身,一脸的憔悴与落寞。“或者,你的灵魂洁癖,就是你的深渊?”直直地,他忽然张开瘦长双臂,对她奇异地微微一笑,安慰她似的轻轻吐出,“若真是如此,没有关系,我了解。”

那是洁冰对高弘的最后一次印象。
两个月后,她听到高弘的死讯,是韦菁疯狂的当胸一刃致命。她眼前全是韦菁染了红艳鲜血的白纱衣裙。
听到消息当时,她无言,亦一无反应。只默默地步回办公室,进入室内,轻合上门,跌坐桌前,一头伏上桌上的圣经。双眼一闭上,眼前便冒出高弘张开双臂,对她微微地笑着说:“没有关系,我了解。”
随即,恍觉全身好似撼天动地在那震动,在那抖个不停……忽然,里面的什么好似松动了,那禁锢多年,沉默又空洞的冰河,此时似有一块块浮冰在挤擦着浮漂、游动、流出来……
良久,她睁开眼,意外地发现手下的圣经,一页页已被濡湿得难以辨认……
(本文曾获得1998年台湾论坛报雅歌奖首奖)
作者介绍

课程推荐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