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伦阿姨是我父亲认识了70年的挚友。
父亲有一群讲上海话的老朋友，当我和妹妹还搞不清楚ABCD 的时候，已经学会称这些叔叔阿姨Auntie Helen, Uncle Henry, Auntie Vivan, Uncle Warner。这群长辈后来也纷纷从台湾移民至美国，我们长大，他们变老、走到人生终点，但是他们是我心目中永远的Auntie & Uncle。
“在耶和华眼中，看圣民之死极为宝贵。”（诗116:15）
最后一次探望海伦阿姨时，她追溯了许多往事，以前没听过的、很私密的故事：与亨利叔叔怎么认识、怎么从交往到结婚；刚到美国时如何以一亚裔面孔在白人世界里从基层做起，一路升到主任秘书；疫情期间被诊断罹癌后，上帝如何派遣一位天使透过视讯为她进行另类医疗护理，让她免去手术与化疗的辛苦……
“我好感恩，好感恩！”嘴角荡出笑意，刚过完生日的海伦阿姨，保养得宜，气质高雅，不认识的人以为她只有75岁！左眼角底下那道疤，是小时候不小心撞到方桌尖角受伤留下的，爱漂亮的她没想过去整容，随着年纪增长越来越明显，那疤痕反而成为她的特色。
“神对我太好了！”
神对她真的好！
95岁的优雅，写在静谧柔和的容颜里。她的脸细致光滑，极少皱纹；她的鼻尖亮而精致；她的眼神通透，而闪着迷人的光彩。岁月如诗，化成一道稳重的光芒，映射她内心深处平静安详的湖面。她的举止有旧时代的教养，讲分寸、重礼数，带着淡淡的矜持与从容。
打从我认识海伦阿姨的第一天起，她便是一位穿着极为讲究的女士。一身充满品味、典雅的打扮，无论色调或剪裁，都散发着一种与时俱进又不失经典的气质。
高贵而不张扬，一如她的人生态度。
尽管进入耄耋之年，她仍然保持着对生活的热爱与好奇心。她喜欢读经和品阅属灵小品，乐于为人祈祷，分享信仰。打开手机，两个月前她才转传一则亚裔社区被抢劫的新闻，要我出门买菜时当心四周环境。上个月最后几则与她的通信，问她好不好？可不可以去看她？她说：“谢谢你的问候，我的健康每下愈况，上帝祝福你。”
当然要问候，当然要关爱，她是我不久前刚过世的父亲认识超过半世纪的老朋友呀！
自觉是个亏欠的晚辈，认识海伦阿姨一辈子，不知道她有一个好听的中文名字——陈丽棠。生前鲜少谈论自己家世的海伦，父亲从事造船业，家里9个弟兄姊妹中，她排行第七。姊姊Nancy比她大两岁，是她最好的朋友。战乱中，家里经济捉襟见肘，海伦学习如何在物质匮乏的情况下求生存。
1946年，海伦阿姨全家从上海逃难到香港后，租屋定居。女房东劳太太一眼看上她，常找机会与她闲聊，是为儿子亨利娶媳妇着想。两次见面后，海伦受邀到台湾做客，亨利热情招待，并在海伦离台前带着她去选订婚戒指。
一切虽来得突然，但是在动荡的大环境下两人感情的进展却又显得自然。海伦欣赏亨利为人老实、诚恳，负责任。唯一的小缺点是——他有抽烟的习惯。这对爱干净到近乎洁癖的海伦来说是一项很难接受的事情。后来亨利叔叔为了爱妻的缘故毅然戒掉烟瘾。
两人结婚后在台南定居。亨利在民航空运公司（CAT）任职，结识了一群讲上海话的好朋友。这段跨越半世纪的友谊从台南一直延续到洛杉矶。这圈朋友当中爸爸、亨利以及华纳叔叔三人建立起亲兄弟般的情谊，爸爸每次回台湾度假路过香港时，会特地跑一趟舶来品专卖店“龙子行”，买三条领带、三套西装、三双皮鞋带回台湾给他的兄弟们。
亨利与海伦膝下无子无女，但是会玩一两手魔术的亨利叔叔在一群“大人”里最讨孩子们的欢喜。“要不要看我变魔术啊？”每次听到亨利叔叔用一口夹杂广东话和上海腔的普通话吆喝时，几个小毛头便会咚咚咚跑到他跟前坐下来看他玩把戏。
当年我父亲被派驻越南工作，越战结束美军撤军前夕，父亲生死音讯渺茫时，好几个夜晚我们在海伦阿姨家渡过。大人商讨事情，我和妹妹在沙发上累得睡着，直到被海伦阿姨温柔唤醒，亨利叔叔和妈妈把我们抱起来；在寂静的夜色里，他们一路护送我们母女仨平安走回家。
80年代我们举家移民洛杉矶，爸爸与他的兄弟们再度连结上。只是初抵异乡，每个家庭都忙于承担现实的考验，疲于为生活奔波。直到爸爸与亨利、华纳叔叔三人迈入退休银发族年纪，才又频频相聚打牌话当年。
海伦阿姨如何信主的我不清楚，只知道后来再度相聚时，她已成为一位敬虔的基督徒。她与亨利叔叔以教会为家，热心参与教会的各项活动与服事。为了教会植堂，夫妻俩奉献了平生积蓄，也跟着牧师师母探访会友，花心思烹调拿手料理雪里蕻与精致的松糕，温暖了许多异乡人的胃与心。
六年前亨利叔叔过世，留下无依无靠的海伦阿姨，她靠着信仰与教会肢体的陪伴走过丧夫之恸。她身上有一种坚毅与被生活磨砺出来的向前看个性，经常打电话来安慰前一年失去妻子而颓丧到自艾自怜的父亲，“这就是人生啊，小哈，你要坚强，继续靠主啊！”
疫情期间，海伦阿姨被诊断患乳癌末期，她没有丧失努力活出光彩的勇气。一位远亲孙侄女乔伊斯远距为她提供中西医结合的医疗护理。每早起来，海伦阿姨在电话里跟乔伊斯报告身体状况、拍照，按照医师开的处方为自己熬中药、做运动、敷药。即使身体虚弱，她仍不愿拒绝朋友打来的问候电话，手机一接就是一小时，“你连气都没了，不要再讲电话！”看护必须严厉警告她。
海伦宅心仁厚，处处宽容体恤雇请来照顾她的看护。
在开始一段适用与磨合期里，她忍受对方急躁到近乎无礼的个性。有次看护开车带她去参加一位亲戚的追悼会。看护到家中时，看到海伦阿姨动作迟缓，便一路碎碎念，急急把海伦赶上车；后来又因为海伦忘了带追悼会相关资料，严重迟到，心急的看护彻底失控，从海伦上车一路咆哮到下车。
“追悼会上我哭得好大声，因为实在是受委屈！”海伦阿姨分享这个故事时，我无法想象坐在眼前这个说话轻声细语、连蚊子都舍不得打死的优雅妇人竟被如此对待！
从追悼会回家后，海伦阿姨不但没有让看护走路，反而先主动跟她道歉，说因为自己没有准备好，延误行程，造成看护情绪紧张，是她的错；原本气焰高涨的看护此时意识到自己先前的态度需要纠正，终于柔软下来，跟海伦阿姨致歉。
海伦用宽恕与谦卑换得这位看护的尊敬，一如她的天父所教导的：“你们饶恕人的过犯，你们的天父也必饶恕你们的过犯；你们不饶恕人的过犯，你们的天父也必不饶恕你们的过犯。”（太6:14-15）
“除非万不得已，她是一个不愿意麻烦人的老太太！”另一位照顾海伦17年到她临终的看护告诉我，“知道自己的病情后，她就开始策划后事，从选棺木到玫瑰花完全自己搞定，她说这是‘一条龙’，都选好了，旁人不需要操心！”
尽管膝下无儿无女，海伦阿姨在世上所拥有的爱不亚于任何一位儿孙满堂的妇人。在日子满足的时候，天父荣耀地接走她亲爱的女儿！如今这朵高雅美丽的海棠已在天上，仍持续散发她独特迷人的馨香。
作者简介：
语聆
创文公关同工，前新闻主播/记者。目前为《真爱家庭》杂志、《神国》杂志采访及撰写文章。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