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位被父母丢弃的瞎子,对人生充满绝望,不知自己的帮助在哪里。没想到人生一次奇遇,秋雨浇灌了流泪谷。他不再绝望、胆怯,而迎来了新生。
轰隆隆——哗哗——”春雷席卷着瓢泼大雨,为大地送上了年初第一份慷慨的祝福。以色列地不似埃及有尼罗河,这里的农民真正是靠天吃饭:有雨则有粮,无雨则饥荒。所谓几家欢喜几家愁,就是说一个人的蜜汁也许就是另一个人的毒药。此时,一个衣衫褴褛的瞎子正坐在耶路撒冷城门旁边一个简易的窝棚里叹气。
淅沥沥的雨声,掩盖了他叹息的声音,如同雨水掩盖了行人的足迹。
瞎子寻思着,这阴雨已断断续续地下了三天半,手边返潮的干粮都吃尽了。他颤抖着摸了摸自己的脚踝,冰凉得像条死鱼。每次下雨超过一天,路上的雨水都会倒灌他的窝棚。下雨时,瞎子就被困在原地,不但去集市的路不好走,而且路人稀少也讨不到什么。
这个窝棚是耶利哥的西门帮他建的。西门也是得到官方执照的乞讨人,不过他眼神和体力都很好,只是腿瘸。瞎子曾恳求西门帮他把窝棚改建到别处,但西门总能在最后关头找到推脱的借口,而且表面看起来是为瞎子着想。
雨水的声音似乎把人声和气味都掩埋了。
瞎子忽然觉得这世界只剩下一人:他自己。
自出生以来,他就从未见过这世界。然而,路人的窃窃私语,来往车辆的轰鸣,街边泛起尘土的腥味,以及沙土拂在他脸上的触感,让他感受到生命激起的层层涟漪。只不过,他这个瞎子不幸地坐在那涟漪最边缘的地方罢了。
“我,为什么活着?”瞎子心里蓦然蹦出这样的问题,紧接着听见远处一声闷雷炸响。淅沥沥的雨声又絮絮叨叨地自顾自说起来,仿佛一个老妇人的车轱辘话,没有什么新鲜的意义,却源源不绝。
瞎子并不喜与人接触,然而没有人群就意味着饥饿和死亡。
十三岁成人礼一过,他就被父母放在街角,开始自己讨生活了。还记得父母向他道歉的声音,以及告诉他家里七八张吃饭的嘴已无法再额外承担只吃饭却无法劳作的他。他懂事地跪在地上,拜别父母,感谢他们十多年的养育之恩,表示自己永不会忘记。心中却仿佛被什么野兽撕咬着,把他拖向更深的黑暗,那里不但没有色彩,连声音、触感和气味也渐渐稀疏了。
“经过流泪谷,叫这谷变为泉源之地,并有秋雨之福盖满了全谷……”瞎子开始对自己唱歌,这些歌都是他自己编的。小时候在会堂里,他听到过一些零星的字句,虽然听不懂,但他发现唱出来能帮助他背诵整章的诗篇,而且唱歌时,他的身体仿佛就进入了另一个世界,一个更加友善温暖的世界,虽然他不知道那是什么。
又过了两天,车流和人流的声音渐渐多起来,他就知道是该去耶路撒冷城里走走了。瞎子一手拿着拐杖,一手拿着赭石色的破瓦碗,左肩头挂上法利赛人给的乞讨袋,开口唱道:
靠你有力量,心中想往锡安大道的,这人便为有福!
他们经过流泪谷,叫这谷变为泉源之地,
并有秋雨之福盖满了全谷。
他们行走,力上加力,各人到锡安朝见神。
他一边哼哼唧唧地唱,一边嘴角渐渐上扬,仿佛诗歌一出口,他心中的难过和重担也和那诗歌的声音一同向云深处飘走了。
走到巷子角落坐下时,已过了安息日的清晨。瞎子知道,这时间一般是犹太百姓刚听完法利赛人和律法师讲道,从会堂里走出来的时候。他不禁伸了伸脖子,仿佛嗷嗷待哺的幼鸟。
“这位夫子果然不同凡响,和从前听过的文士、律法师、法利赛人都不一样……他是叫耶稣对吗?”
“嘘,小声点!我们从外乡长途跋涉,好不容易遇到夫子在这个会堂里讲道……你不知道最近有些犹太人商议要把他用石头打死吗?”
“就仅仅是因为在安息日给人治病吗?我们在安息日可以给孩子行割礼,治个病怎么就不行了?哼!……”
瞎子并不是有意偷听,只是那些谈论自动流入他的耳中。“耶稣?哪一个耶稣?”耶路撒冷城中,重名的人很多,所以大家都用“某人的儿子”,或者“某个居住地点”作为前缀来描述特定的人。
他等了好一会儿,都没有人给他留下什么,哪怕半个吃剩的鱼干尾巴、一枚磨损到变形的铜钱都没有。他的破碗里空空的,什么也没有。
脚步声稀少了,他突然又听见四个人的脚步,朝他走来。
他立刻高高地向他们脚步的方向,举起手中的碗:“可怜可怜我这个瞎子——好心人——”
“夫子,这人一出生就是瞎子,是谁犯了罪?是他在母腹中犯罪,还是他的父母有什么隐藏的罪恶呢?”一个年轻雄浑的声音说。
瞎子远远地,仍听得一清二楚。他举起的手渐渐放下了,心说,今天又是倒霉的一天吧!喜欢当面嚼舌根的人,他遇到过很多次了。有时这些人会好奇,并询问他过着怎样的生活。然而不是所有的好奇都是出于怜悯,就像不是所有打雷的云都会下雨。
“不是他犯了罪,也不是他父母犯了罪……”一个温和敦厚的声音,渐渐离瞎子越来越近,直到那中年人的声线和瞎子的头持平,甚至瞎子感到他扑面而来的说话气息,“是要在他身上彰显神的作为。趁着白日,我们必须做那差我来者的工;黑夜将到,就没有人能做工了。我在世上的时候,是世上的光。”
不待瞎子想清楚这些话的意思,就听到中年人“啪——啪——”往地上吐口水的声音。他一怔,没来得及抵抗,就感到右眼皮上温暖的泥巴触感,随后左边眼皮也一样。
人类唾液的酸臭味,立时间飘到瞎子的鼻孔里。他忽然感到自己的脸颊和耳根子都开始微微发热……这难道是什么新的侮辱方式吗?
瞎子又听到中年人温存地对他说:“你往西罗亚池子里去洗。”
中年人搀扶着他的胳膊,把瞎子从地上扶起来,又把拐杖塞到他手中。
“去吧!夫子叫你去,一定是好事!不瞒你说,我们夫子就是拿撒勒人耶稣。”中年人身旁几个年轻的声音鼓励道。
好事?瞎子心中冷笑,却面无表情,一言不发地去了。
耶路撒冷是犹太人一年三次守节期朝圣的大城,南北交汇的枢纽,也是鱼龙混杂的地方。阳光越明媚的地方,影子就越黑暗;城市越繁华,肮脏龌龊的角落就越多。瞎子闻到过酒气和尸臭混杂的味道,听到过棍棒打碎人骨头沉闷的声响,也品尝过路人“好心”赠送的满口泥沙。
曾经,他以为帮他搭建窝棚的西门是他唯一的朋友,直到他发现每次西门来看他后,再掂量钱袋里的银子,重量就轻一些。他没有点破西门所做的事,因为他仍然需要西门做他的眼睛。只是他渐渐难以相信任何人,不是不愿意相信,只是每次都付出过不对等的代价,而今他早已入不敷出。
假先知、异端分子、挑起暴乱的人……这些人一开始看起来,哦不,听起来,都是很好的人,甚至比普通的犹太人更加虔诚、正直、良善。这些饿狼都是奔着利益的味道去的,却能把自己身上的血腥味掩饰得滴水不漏。恰好瞎子身上无利可图,他就能作为旁观者冷眼看着,反正他无力拯救。那些表面上对他好,却借着他博取声誉的人,瞎子也遇得多了。这个“耶稣”和那些犯上作乱的“耶稣”,会是同一群狼吗?
瞎子这样想着,不知不觉已到了西罗亚池。幸好池子距离巷子不远,不然被法利赛人看到就糟糕了。这些宗教领袖,为了恪守律法,在经书之上又增添了许多额外的规条。比如安息日走路不能超过多少步,不能梳头,不能和面等等。他们的逻辑是,如果梳头的时候,头发掉下来了,就好像收割庄稼一样,类似于工作。他们认为,这些活动都是“工作”,但安息日不可以工作,否则就是违背摩西律法。
其实他脑子里也闪过,历史书里面亚述国乃缦将军的故事。当时将军得了致命的皮肤病,却被先知指示去约旦河水里洗七次,他的麻风病就不治而愈了。
“不,不!我不是什么大人物,耶稣也不是先知,最多是个传道授业的夫子,仅此而已。我只是又被戏弄了……反正眼皮脏了需要洗洗,我没有对他抱任何希望,我只是需要洗脸,仅此而已。”瞎子一边自言自语,一边弯腰伸胳膊去池子里捧一捧水。
“哗哗——哗哗——”
瞎子的左手紧紧握着拐杖,右手用力地洗着脸。
虽然洗干净了,双眼却传来一阵刺痛。
“啊——啊——好痛!”他忍不住呻吟起来,引得一旁几位打水的妇女朝他的方向看去。
“兄弟,你怎么在这里?你还好吗?”是西门的声音,还有他身上熟悉的酒气。
瞎子每次睁眼,都感到光线好似细针扎着他的眼睛,泪水汩汩地淌出来,嘴里涌上一股咸味、几次下来,他的眼睛能完全适应了。
“你的眼睛……怎么能睁开了?”瞎子眼中的西门满脸惊讶,他额头上好大一块疤,右裤腿小腿以下是木杖。但瞎子大张着嘴,一句话也说不出,只是贪婪地用眼睛吸收着眼前的一切,好像饿了几天才吃上饭的孩子,又像干旱了许久才得到雨水滋润的土地……
“这不是那从前坐着讨饭的人吗?”耳边传来交头接耳的声音。
“是他。”有人应声。
“不是他,却是像他……”又有人说道。
瞎子缓过神来,冲他们说:“是我。”
呼啦一下,人群立时把他围在中间:“你的眼睛是怎么开的呢?”
“有一个人,名叫耶稣……”瞎子想到会堂门口那两人的对话,没有说出“拿撒勒”这个地名。“他和泥抹我的眼睛,对我说‘你往西罗亚池子去洗’。我去一洗,就看见了。”
“那个人在哪里?”一位穿着考究,面色严厉的人问道。
“我不知道……”瞎子实话实说。
“抱歉,你得和我们走一趟。”那位一挥手,身后突然出现两个壮汉,一左一右架着“瞎子”,推搡他从越来越水泄不通的包围圈中踉跄着出去了。
等到被他们带入法利赛人的会堂,“瞎子”继续盯着周围的陈设,毫不顾忌地从头到脚一个个地打量法利赛人繁冗的穿戴。
“你的眼睛是怎么开的?”为首的一个法利赛人居高临下地说,他一半脸隐藏在阴影里。
“瞎子”回答:“有个叫耶稣的人,他把泥抹在我的眼睛上,我去一洗就看见了。”
“这个人不是从神来的,因为他不守安息日!”另一个法利赛人立刻插嘴。
“紧急情况下,安息日治病救人,不应被算为犯罪!”另外有人反驳。
“但是眼瞎不是紧急的病……而且他在安息日和泥,和泥与和面的性质是一样的。和面就是工作,在安息日工作就是犯罪!”为首的法利赛人说。
又有人提问:“一个罪人怎能行这样的神迹呢?”
白胡须,坐在首席的老者突然说:“可万一神迹是假的呢?先知以赛亚曾预言,弥赛亚(注1)显现时,会行许多大神迹,瞎子要看见,瘸子要行走……如果我们承认有神迹,就等于宣称弥赛亚已降临……那个耶稣是个没有教养、穷乡僻壤里木匠的儿子,他不是弥赛亚!神迹也一定是假冒的!”
会堂里的人立刻争吵起来,有人同意老者的话,但也有人质疑是否应该找两个以上的证人才可定罪。
“肃静!肃静!”为首的人举起手,等了好一会儿,又问瞎子说,“他既然开了你的眼睛,你说他是怎样的人呢?”瞎子再次想起犹太人经书中,乃缦将军沐浴得医治的故事,因此说:“他……应该是个先知。”
“把他带到旁边的屋子,先候着。”于是那两个壮汉又来架着他,把他“请到”隔壁的一个小房间。
不到一顿饭的工夫,瞎子听到隔壁有自己父母的声音:“他是我们的儿子,生来就瞎眼,这是我们知道的。至于他如今怎么能看见,我们却不知道。是谁开了他的眼睛,我们也不知道。他已经成了人,你们问他吧,他自己必能说。”
法利赛人在审判席小声地说着些什么,然后很快地,“瞎子”看到一对上了年纪的老夫妇也被请入小房间。
老妇人一见“瞎子”,眼眶红了。两个壮汉正要带他出去,老妇人扑到她儿子身旁低声道:“别说……否则你会被他们赶出去的!”一旁的老汉也面目严肃地冲他点点头:“离开会堂,可就什么都没了!”
会堂里到处是交头接耳声。
“肃静!”法利赛人第二次盘问“瞎子”,“你该将荣耀归给神,我们知道这人是个罪人。”
瞎子摸了摸身上的乞讨袋,似乎在和它做最后的告别。
他抬起头,对那些坐在阴影里的人说:“他是个罪人不是,我不知道。有一件事我知道:从前我是眼瞎的,如今能看见了!”
首领问:“他向你做了什么?是怎么开了你的眼睛呢?”
“我方才告诉你们,你们不听,为什么又要听呢?莫非……你们也要做他的门徒吗?”他戏谑地说。
审判席的人开始冲他指指点点骂骂咧咧,为首的牙缝里挤出几个阴森恶毒的词:“你是他的门徒!我们是摩西的门徒。神对摩西说话是我们知道的,只是这个人,我们不知道他从哪里来!”
“是吗?这可真是奇了怪!”瞎子正色说,“神不听罪人,唯有敬奉神、遵行祂旨意的,神才听他。从创世到今天,没听说有人把生来是瞎子的眼睛开了。这人若不是从神来的,什么也不能做。”
“放肆!”首领勃然大怒,花白的胡须一抖一抖,“你……你全然生在罪孽中,还要教训我们吗?”一声令下,两名壮汉把“瞎子”身上一切值钱的、有用的、官方的证物都搜刮走了。他被赶出会堂,身后的大门重重地、永远地关上了。
“瞎子”被宗教领袖们折腾了一天,傍晚回到窝棚时,发现里面散落着好多狗的排泄物。他“扑哧”一声笑了,虽两手空空,一个能依靠的人都没有,但他一辈子从来没有笑得这样开心过。
然而第二天照常去乞讨时,人们都像躲避大麻风病人一样躲着他。第三天换了几个街区,也是如此。
耶路撒冷的街道都走遍了,第四天他饥肠辘辘地,往城区不远的伯大尼走去。
刚到小村边上,“瞎子”就饿得头晕眼花,浑身冰冷,两腿发抖,不得不停下来坐在路边休息。远远看到迎面几个人向他走来,后面跟着几个法利赛人。
走近了,领头的中年人说道:“你信神的儿子,以色列的弥赛亚吗?”
“瞎子”心说,这是耶稣的声音!虽从未见过他的脸,但这温柔的声音,是夫子没错!就立刻答:“主啊,谁是神的儿子,叫我信他呢?”
“你已经看见他,现在和你说话的就是他。”
“主啊,我信!”他立时仆倒在地,跪在耶稣面前敬拜他,虽然心里知道,一旁观看的法利赛人正在心里对他的行径咬牙切齿。
耶稣说:“我为审判到这世上来,叫不能看见的可以看见,能看见的反瞎了眼。”然后把他从地上扶起来:“愿你平安!”
“平安,平安!”他傻傻地笑了,用手揩着激动的泪花。
“我的门徒——雅各和约翰,有个不情之请。他们的父亲需要有人帮忙搭把手,不知道你是否愿意帮忙?”耶稣狡黠地朝门徒眨眨眼。
雅各高高地扬起眉毛,一脸茫然地说:“啊?我怎么不知道……”
约翰赶忙向他使眼色,打断哥哥说:“需要需要!我们的父亲是捕鱼的,自从我们离开后,他就一直在找合适的帮手……相信我,他很需要帮手。”
耶稣向约翰点点头,然后说:“你愿意做他们父亲捕鱼的帮手吗?”
“主啊,你说什么,我就做什么!”
从此,耶路撒冷少了一位乞讨者,加利利海边多了一位传道的渔夫。
刚开始学打鱼时,他的双手被渔网磨得血淋淋,而且浑身上下没有一处不疼的。直到手掌结了茧子,浑身晒得黝黑,新长出的肌肉撑破了过去乞讨时穿的破布衫。
加利利海边传来儿童们传唱的歌谣,据说是一位渔夫教的:
他们虽经过流泪谷,
这谷变为泉源之地,
秋雨之福盖满全谷。
他们行走力上加力,
各人到锡安朝见神。
至于这位渔夫娶妻生子,却因信仰再次被逼得迁徙又改行,都是后话了。有人问他,人生经历如此大起大落,是否后悔?他毫不犹豫地说:“从未!”
注1:弥赛亚:源自希伯来文,希腊文音译为“基督”,就是“受膏者”的意思。这里特指救世主。
作者简介
诺言
80后的小尾巴。本科加利福尼亚大学洛杉矶分校经济系,硕士南加利福尼亚大学公共健康专业。曾出版英文灵修书一册《Silent Voices》(亚马逊有售)。立志成为以文字和图画为材的时代文化建筑师。喜欢大自然,兴起时写诗写歌。最大的梦想是:只为一个拿撒勒的犹太人而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