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马睿欣 | 四十漫漫(上)

从双膝跪地到见证祂的大能动工,需要多久的时间?漫漫四十年,作者从旷野到应许地,见证了祂改变双亲生命的故事。

灵魂文人精神体质是否困扰过你?为灵魂把脉,跨过心灵搏斗。欢迎查看文末海报,了解《云端讲坛2:深耕作者灵魂系列》。

十五岁那年,我听见福音,然后很有福气地,在那个单纯的年纪里接受了主。

怀抱基督信仰,真心相信的一个很重要的证明,就是我开始为我的父母还不是基督徒而担心。

那种担心对一个单纯的青少年来说,既真诚又心碎。

初信的第一年,我住在阿根廷,离父母有半个地球远。每天晚上睡觉时躺在床上,想到他们离我这么远,万一,万一有什么事情发生,我来不及跟我的父母传福音,他们就走了,那可怎么办?

永远的别离!!!我在床上翻来覆去,不要,不要,主啊!我不要跟爸妈永远别离。我如此祷告呼求着,不知不觉,泪如雨下。

有时候半夜醒来,我想到了父母遥远而不信,再度掉泪。

有时候早上醒来,发现我的枕头还是湿的。

为父母的救恩着急且不知所措的岁月并没有很长。长大,就是能分心的事情多了,悲哀和快乐都能被切成片片断断。渐渐地,我就学会了不要去把伤心的事情一直揽在自己的胸怀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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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那个年纪里,有更多的事情在打断我,虽然没有放弃祷告,可是就好像一个人习惯了疼痛一样,久了,慢慢就觉得,其实也没有那么痛。

或者,更准确的说法是学会了与痛共存,找到了一些方法,比方不要去看,不要去想,也就没有那么痛。

如此,我渐渐长大,我信主的年日越来越多,为我父母的祷告也像拉长了的面团,越来越薄。

父亲是个出色的律师,退休多年,法律界都有人谈起他,称他为“低调,有实力,令人尊敬的老前辈”。

我常常祷告,神带领他能信服的人跟他传福音。

神没有这样做,事实恰好相反,那些年间,父亲碰到的基督徒都让他觉得“非信徒反而更好”。甚至曾有基督徒因教会分裂的状况,经推荐跑来找他询问法律问题,而那状况是教会长老吞了教会的地。当人家来咨询时,表面上他很客气地跟对方说“我儿女都是基督徒”;但客人走后,他确实会摇头说“信什么都一样,你看你们基督徒也很贪心”。

父亲的主观意识非常强,不容许妻子儿女反驳。年纪还小时,信仰上我完全开不了口,他一句两句就让我住口。成年后,我在信仰上的追求更多,也学习了更多信仰对话。由于住在海外能见面的机会不多,每次要回台我都迫切祷告求神开路。但每次总带着很深的挫败感回美。

后来姊姊回台结婚了,姐夫也是基督徒,周日就邀请父母一起去教会。刚开始断断续续,后来去习惯了,就成为一个周日活动。

那个教会有个老牧师,爸说为什么牧师的口才这么差?讲半天不知道在讲什么;左看右看,有些人在睡觉,他又说,这些到底是真信还是假信?

老牧师虽然不善讲道,却非常亲切,每周日一定来跟父亲打招呼,跟他话家常,也会定期来家里探访。有一次在电话中妈妈说,牧师来不是应该传福音吗?可是我们的牧师来家里都是在听你爸爸讲道。

虽然真理没听进去,但因为牧师师母的良善,工作之余从来不跟外人交往的爸爸,竟然如此每周上教会。

十多年间,我常常祷告爸妈能换个教会,在信仰上有突破;也一次次梦想有一天自己能参加他们的受洗典礼,甚至献诗。

有天,我们全家出外旅游,晚上回酒店休息时,手机突然间跳出一个姐妹的信息。我点开来,里面有两张照片。

一张,是爸妈受洗;另一张,是他们受洗后接受献花。

当时我跌坐在酒店地毯上,惊吓到忘了开心。因为每次和他们联络,我都会敏感地观察他们在信仰上有没有什么改变。我认为他们对神并没有真正的认识和信靠,所以不知道他们为什么要受洗。

那差不多是我祷告了二十年的时候。一遍又一遍地看着照片,我一遍又一遍地跟神说:主啊!这是真的吗?我愿意在信心里接受这是你的作为。

他们受洗后,无论是与他们通电话,或是有机会回台见面,我都会刻意谈到信仰和相关的价值观等等,期待他们受洗之后的生命有些许不同。

有吗?我感到每次都像在沙土中淘金那么难。

也许比较不像从前会批评基督徒,除此之外,几乎没什么改变。早午晚餐,菜上桌后,他们俩端起碗就吃,连谢饭祷告也没有。

我只好鼓起勇气说:现在你们也是基督徒了,我们一起来谢饭祷告。

受洗后,在神面前,想到父母,我就落入迷宫,进去了,不知道怎样出来。祷告了二十年,父母似乎跨入了,我却反而找不到路。

一个人没认信的时候,要么是无动于衷,要么就是被神摸着。“信了没?”我们常如此问。

可我能问爸妈这个问题吗?

旁敲侧击地问过妈妈,她说:信是有信啦!但我们一辈子都是饭端起来就吃,真的很难改。

是啊!很难改。

当一个人已经在信仰的仪式里,自认为知道什么叫做基督徒的时候,好像要改变什么更加困难了。

过去我想说服他们信主,如今我可以说服他们“你没信主”吗?我是谁?我有什么权利如此宣告?

爸是个守规矩的人,受了洗,就每周去教会,金钱奉献。教会小,会员多半经济小康,他几次招待长青团契的老人家和老牧师师母去吃自助餐,开车带他们去台南旅游,吃传统小吃。不信时,他是世界的好人;信了之后,他成为教会的好人。

你还要我怎么样?

我跟神祷告时,似乎同时可以听到父亲如此回应我。

在为父母救恩祷告的年日里,有许多岁月,身边围着一群配偶不信的姐妹,每当她们分享为配偶祷告过程的辛酸和无奈时,我的心就默默地跟着疼。

“不,你不会懂,你丈夫信主爱主,你不懂我们的苦。”她们对我说。

也许,我懂的不是妻子为丈夫祷告的苦,但我懂得长时间等候一个灵魂回转向神的苦,那种祷告并不单纯基于对福音的火热,也是内心纠缠不清的害怕,渴望。非要不可,又毫无能力。

就这样,祷告的路,又跛行了另外二十年。

我希望祷告是爬山,山路再蜿蜒,行程再艰辛,路况再差,只要继续爬,总是往上走,能看到的也会更宽更远。

但事实是,祷告是过山洞,阴湿,孤单,看不到路,最后连自己也感觉不到存在,还不确定往前走是离出口越来越远,还是越来越近。

一向有纪律、饮食节制的父亲突然因糖尿病的缘故,一只脚开始溃烂,疼痛,并且频频跌倒,短时间里就坐上轮椅,无法自理。

腿的血管堵塞钙化,在动手术疏通时,发现无法改进。医生宣布接下来就要考虑截肢。同时他的肾也开始恶化。意志力坚强的父亲碰到这种状况无法接受,多次撂狠话说:如果脚不能走了还要截肢,我不需要活得这么可怜,我会自我解决。

家人深知父亲个性倔强,决绝。他来自一个非常破碎的原生家庭,自卑自傲交缠着过了一生。退休后仍天天说自己很忙,因为“没用”对他来说,比用刀子砍更伤。所以这些话会说出口,不是随口的情绪喷洒,家人都听得心惊胆颤。

偏偏他腿脚的疼痛属于“缺血性疼痛”,据说是人间疼痛中最难忍的一种。非常会忍的他天天被折磨到几乎崩溃,止痛药一种换过一种,最后连吗啡都止不了疼。

爸爸病了之后,我曾回去看他,为他祷告,也推荐他听一些讲道或诗歌。也许女儿从远方来,他不好意思拒绝;我回美之后,妈说有时候问他要不要祷告,他会很凶地瞪她。妈看他这么痛苦,有时候说爸已经活够了,去上帝那里可能真的更好。

去上帝那里?我心里狂吼,他会去上帝那里吗?

就在他被疼痛折磨到半年不敢躺下,已经精疲力竭时,身为医生的姐夫受父亲主治医师之托去劝他尽早截肢。于是一天晚上,姐夫特地去爸房间,把他的状况以医生的角度解释清楚,并告诉他,如果不截肢,就等于放弃生命。爸静静听完,面无表情地说他知道了。

隔天早上起来,他开始跟家人一个一个道别。后来有天中午,吃完饭之后,他突然对妈妈说:可否给我换一件比较好看的衣服?

妈妈听了吓一跳,说:睡觉就是要穿睡衣啊,你已经很久没出过门,穿什么好看衣服?

他没答话,深深地看了妈妈一会儿,赶她回自己房间睡觉。

进了自己房间之后,妈妈非常不安,就打了Line给我。

她告诉我父亲的状况后,在那一头喃喃地说:他要用什么方式走呢?他这么痛苦,去上帝那里也许真的对他更好……

听到她这么说,当下,我完全没有思考,好像有什么东西在我喉咙卡了二十年,必须要吐出来。

我问她:“谁说爸爸死了之后会到上帝那里去的?不认识的人来敲门,你会开门吗?你很清楚爸爸根本不认识上帝,你知道他根本不信。跟你没关系的人来敲你家的门,你为什么要让他进门?

“现在到了这个节骨眼,自我安慰到底要骗谁?你真的认为他走了是更好,因为上帝会来接他吗?你真的觉得死了就什么都没有了吗?爸爸能百分之百确定吗?万一有百万分之一的机会,人死了不是什么都没有了,而是死了灵魂必须有一个地方去,且只有两种选择,那是不能后悔的。

“现在吃错药还可以后悔,走错路也可以后悔;死后,是不能后悔的。你确定你们要赌赌看吗?在世上我们还有截肢的路可以走,爸爸还认为他有自杀的路可以走;一个人死后连自杀的选择都没有,那才是真正的可怕和痛苦。

“我为你们祷告了四十年,别人你们可以不信任,但我是你们的女儿,我是怎样的人你们不知道吗?难道我图什么才来跟你们传福音吗?你们很清楚自己的女儿根本就不是傻瓜,如果我不确定神是真的,我为什么要傻到花四十年的时间付代价去追求神呢?你可以因为没有去过非洲,就坚持没有非洲这个地方;但是如果去过的人是你信赖的,告诉你他们去过了,你还坚持,这是聪明还是傻呢?

“你们受洗了二十年,没有好好认识神,当然就没有经历神;神对你们来讲,当然就是不存在的,只是一根心灵拐杖。可是我自己经历了四十年,我告诉你真的有神,你还要赌你自己的看法吗?爸爸坚持了一辈子,他的坚持,连自己的脚疼都无法减轻一点点。死亡并不可怕,死了谁来带你走,才是最重要的。

“没有一个人不会死。爸爸老了我知道,但是活着的时候,如果你不确定死的时候带你走的是谁,会到哪里去,当你眼睛闭上那一刻,是非常可怕的。你现在觉得不可怕,那是因为你在骗自己。爸也在骗自己,还要骗多久?”

我像一只被追赶的羚羊,突然在山间狂奔,仿佛面对生死关头,只要稍有停顿,就会被猎人捕杀。妈妈在那头静静地听,等我讲完这一大串话之后,她沉默了几秒钟,说:

“我懂了,你爸爸其实没有真的信,上帝不认识他。如果你爸爸死了,接他的一定不是上帝。我要去跟你爸爸说,把你讲的这些说给他听。”

挂断那通电话之后,我瘫在椅子上,全身虚脱,没流眼泪,无法思考,胸口好像有一片沉重的乌云散成棉絮,浮着,不知道要飘到哪里去。

那之后的几个小时,我连祷告的力气都没有,好像四十年已经把我所有祷告的力气都掏光了。只剩下叹息。

但不是我自己,而是圣灵的叹息。

几个小时之后,我妈在我们的家庭群组里面,发来一个很短的信息,上面写着:

“大家放心,爸终于开口祷告跟随主,他要等上帝的时间,带他回天家,阿们。”

那天,是我55岁生日的第二天。

从十五岁听见福音就开始为父母祷告,40年,整整40年。旷野上躺了我一个又一个期待,一个又一个猜测,一个又一个惧怕,一个又一个办法。我以为自己终究也会躺下,或者神恩待我,带我从高山上看见应许地,那就很足够了。

没想到我有机会置身应许地。

去教会20多年,受洗20年,连饭前都不祷告的爸妈,开始每一天开口祷告,出声祷告。从爸卧床起,为了怕出意外,他的房间装了摄像头,让我们三个儿女随时都可以关注他的状况。从那天起,我看到一辈子都说自己拙口笨舌,不敢说话,而且多年来一直不敢开声祷告的妈妈经常抓着爸爸呼求上帝。

84岁的父亲,一辈子能言善辩的优秀律师,我从录像机里面听到他的祷告,既简单,又朴素。三十多年来,他是法庭上的常胜将军,大家都知道只要他肯接的案子,输的机会很少。妈妈常说,很少有人让爸信服。

然而我在他的祷告中第一次看到他跟上帝认输,法庭内外善辩的他,在伟大的上帝面前,成了一个吞吞吐吐,软弱无能的孩子。在他的祷告中,我第一次听见“敬畏”这两个字满天飞扬。

他终于输了,上帝一直都赢着。

四十漫漫,这个数字,原来是我多年来心中暗藏的错综刀疤,如今,竟然成了最美丽的图腾。

—THE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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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简介

马睿欣

电子工程学士,富乐神学院神学硕士。一生钟爱写作。曾任《宇宙光杂志》《真爱》杂志专栏作者,文章发表于两岸北美杂志报纸、公众号等。

过去几年主领“用心生活”微信群透过文字去影响近学员在不同人生阶段(单身到成人子女的父母)的现实生活中认识真理,活出真理,享受真理。

着有散文集《游子足音》《管教的智慧》《理家理心》《直面网络》《书虫落网有出路》(合著)《养育模式大逆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