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窗外飘着小雨,南半球初春仍带着湿冷的气息。
在后堂爱宴上,兄弟姐妹们正议论着主席刚刚宣布鹏飞与千芸夫妻辞同工之事。牧师一进来,大家纷纷上前询问。
“牧师,听说他们两人要搬去柏斯(又译珀斯)了?为什么?”
“上周房子拍卖,价钱相当好!不过,房子还在涨喔,以后再也买不回来了。”
“是啊!才由黄金海岸搬来十年,又要迁去远方?每个移民者背后都有一个故事,难道又发生了什么事?”
“对了,我想起来了。当初,鹏飞提过他希望每个城市住十年,如此有生之年可以再多认识几个城市。”
牧师叹了口气,回道:“是的,房子卖了,工作辞了。唉!两人在这儿已有稳定的工作,年纪也老大不小了,真的不需要再搬去那么远的地方。一切全得重新开始啊!我们多为他们祷告吧!愿神保守!”

十二年前的一个周日,一部厢型面包车停在教会门口,一对中年男女跳下车,兴奋地找着牧师。
“牧师,我叫马鹏飞,这位是我太太吴千芸。”中等身材,有着整洁、斯文的仪表,眼底带着些许深沉和任性的男子,自我介绍道,“我们昨天由黄金海岸开车来的,计划在雪梨(又译悉尼)定居。”
“是的,我们的牧师介绍我们来找您。”身旁一头短发、身材纤细的女子,满眼笑意,接着说。一开口,尽显练达、直爽、开朗的个性。
“换工作?或是孩子毕业了,在雪梨找到新工作?”心直口快的师母问道。“牧师当初也是因为工作才搬来雪梨的。黄金海岸天气好、景色优美,真的很怀念!”
“抱歉,不是啊。”千芸尴尬地说,“鹏飞说十年要认识一个新城市,雪梨是我们的新目标。”
“欢迎!欢迎!有什么需要我们帮忙的?不要客气喔!”牧师拉拉师母说。
“谢谢牧师、师母关心。我们计划先租房半年,利用这时间找工作、买房。请帮我们留意。”
不到半年,鹏飞在老人院找到了看护工作,千芸也找到了诊所接待工作,并且如愿在离教会步行五分钟处买了一栋旧房子。

慢慢地,大家对这对来自远方的夫妻多了些了解。两人都是二婚,曾经怀着憧憬与家人由远方迁至澳洲,却因另一半背叛而失婚。鹏飞结束了餐馆生意,拿到了在异乡较易生存的老人护理证书,带着两个孩子生活。而千芸在台湾执业的医师先生冷酷绝情地断了经济支援,她必须学会自立,拿到了社工证书,辛苦地养大两个女儿。
两个有着相同遭遇、伤痛的人在老人院相遇、相识并相慰。当他们决定重新组建家庭时,千芸的女儿们强烈反对,因为她们见证了她在婚姻中受到的伤害,不同意她再去照顾另一个男人和他两个读中学的孩子,认为她应该好好享受自己的人生下半场。为了避开与千芸女儿们的冲突,也想忘掉过去的不愉快,他们从远方搬到了雪梨。
信仰让千芸在沮丧无助时得到了很大支持,鹏飞也跟她一起去教会。他们搬到雪梨,在教会附近找房子,因为千芸希望鹏飞能更多认识神。渐渐地,他们家成了周五查经小组的聚会地点;牧师探访教友时会带上千芸烹制的精致糕点;教友家里有些小修小补的工作,牧师也会带上鹏飞去帮忙。教会的各种活动,他们也总是乐意参与和接待。

在老人院,天天背朝阳光,面对孤寂、瘫痪、失智的老人,闻着消毒水味,令鹏飞感到郁闷、烦躁。下午回到家,立刻脱下深蓝色制服,换上深绿色的园丁服,除草、修剪树枝,背朝青天,面对繁茂、葱郁、清新绿地,嗅着馨香的花草,他的心绪才能舒缓。
在教友眼中,他们是一对恩爱夫妻,但私下里他们为了四个孩子的生活安排、沉重的房贷和未来的计划时有争执,查经、聚会、探访可让鹏飞的心暂时平静下来。但他觉得自己像是戴着面具过日子的人,别人看到的只是外表的假象,其实,他拥有一颗不安和不驯的心,是一匹渴望找到属于自己草原的马。
每当无寐的深夜,他都会想起十年来日复一日的生活,自己宛如希腊神话中的西西弗斯,用尽全力把沉重的巨石推上陡峭斜坡;一到坡顶,巨石立刻滚下坡。这种徒劳无益的工作一直重复着。孩子们都有称心的工作了,他的心开始躁动,不愿再被房贷捆绑、被老人看护工作挟制。快60岁的他,不行动就再也没有机会了。
“柏斯?为什么?”千芸一听惊呼。
“柏斯蕴藏丰富的矿产,城市发展飞速。我们没赶上上一期淘金热,现在不能再错失良机。”他神采奕奕地解释道,“我查过,我们的钱可以买一块大地,种些喜欢的果树和蔬菜。若有机会,我们还可以开一家小店,这不是你的目标吗?况且天气跟台湾、雪梨也相近。所以,柏斯是最好的选择。”
“你的选择?你是在跟我商量?还是已经下定决心,非搬不可,只是知会我一声?”千芸扬着眉,气呼呼地反问着,“若我说不搬,你能接受吗?”
“不是这样的,我真的很在乎你。可是,我也有我的愿望。现在的生活令我窒息,我们不能一辈子就这样过下去。有一些改变不好吗?不能去探索一下新世界吗?”鹏飞试图说服她。
“改变?新世界?你以为我们是什么?我们已过中年,没有那么多时间和精力去冒险、去接受新挑战。好不容易,我们的四个孩子都独立了,我们的薪水一年年增加,可以多还一些房贷。若你还认为房贷压力大,我们可以搬到郊区。我们需要的是稳定和安全,是亲情和友情,是归属和认同。去柏斯,种果树、开小店,那是你一厢情愿的想法。”吴千芸冷冷地说道。
忽地,鹏飞意识到争执点并不是柏斯或雪梨,而是两人之间对于如何理解生活和梦想的巨大鸿沟。
他们因这个问题争吵不休。晚上,面对面争辩时,千芸盯着鹏飞扭曲的脸庞,瞥见他映在墙上的影子越来越大。午后,她望着窗外在花园工作的鹏飞的背影,怎么变得那么陌生?再瞧见阳台上她最爱的那一排兰花,忆起“没有根的草,不待风雨折磨,即行枯萎了”(陈之藩《失根的兰花》语),眼泪簌簌流下。
在冷战和僵持的局面下,双方都不肯退让。牧师和师母分别劝说,最终千芸勉强点头同意。但她表示无法动手打包收拾行李,因那些逾十年的回忆是无法装进箱子里的,要求鹏飞一人去安排迁居事宜,等房子卖出后她会提交辞呈,然后跟着他去远方。

房子顺利卖出了。
家具杂物可以找搬家公司,两人可以搭乘飞机,但两部车子要如何处理?最后决定一部出售,另一部则由鹏飞独自开去远方。也因他来澳洲20多年,一直为了生活马不停蹄,从未有过内陆的长途旅游,此次开车从雪梨到柏斯,可以沿途欣赏各种不同的景观,满足他一窥澳洲大陆风貌的心愿。

事与愿违,这趟行程不是旅游而是搬家,他必须等所有家具、衣物装载上车后,再出发;搬家公司有两位司机轮流开车,鹏飞必须赶路,与他们同时到达目的地,一同卸货。去旅游中心查询并收集资料,所给予的建议是最好能有十天,慢慢开车,沿路享受内陆景观;对于他非得在五天内完成4,800公里旅程的构想完全不能理解。鹏飞买了个20公升的储油桶及一些干粮和饮水,计划每天十小时,开800至1000公里,如此,五天可以到达柏斯,心想有导航器、地图和手机还有什么好挂虑的?
离开喧嚣熙攘的市区,鹏飞沿着公路开了300多公里,放眼望去是广袤无垠的红土大地,罕见人烟,一片荒漠,连一间可以短暂休息的汉堡店或快餐店都没有。
终于,到了一个加油站。看着一群年轻人下了拖车,嘻嘻哈哈跑进贩卖区,抓了冰淇淋、冰可乐,围在柜台前,向服务人员提出了他们的疑问。
“你们问我,晚上开车好不好?我会说这绝对不是明智之举。”服务人员严肃地警告,“是的,你们说的没错。如果不小心撞死了袋鼠,澳洲法律不会追究你们的责任。但是你们要知道,这里袋鼠非常多,而且它们是夜行性动物,容易被车灯吸引,跳到路上来。你们摸过袋鼠吗?它们的力气可不小。不是怕你们撞到它们,而是怕它们撞到你们的车。那样的话,你们至少要花5000澳元来修车。而且还要考虑到这里没有手机讯号,到下个加油站还要两三百公里,要等多久才能找到拖车和修理厂?你们假期的时间够吗?”
“可是……我们梦想着在沙漠里看南十字星。”
“你们现在已在沙漠里啊!只要走出去,如果天气好的话,抬头一望即可看到满天的星星和南十字星。它们早已在你们身边,随时等着你们观赏。何必冒险呢?”
已经不是第一次听到这样的警告了。“本来只在动物园或国徽上看到的可爱袋鼠怎么变成了敌人?难道是我们入侵了它们的领地?我们才是恶客?”鹏飞自忖,急忙在货架上拿了一打矿泉水和一堆他平时不碰的零食,把车子塞得满满的。
寂静的路途,只听到车轮滚动的声音。双脚机械地踩着油门,双手无聊地挂在方向盘上,不断地换着CD,跟着歌声哼唱着,《去远方》《滚滚红尘》《Never Enough》《后来》《再回首》……每一首都触动着他,字字句句拨弄着他心中那些即将断裂的弦,他深感痛楚,心绪随着窗外那片荒瘠的红土奔驰着。
第二天,想要吸一口新鲜空气,摇下车窗,一阵热风袭人,更是不能呼吸。炙热的阳光直射,才一天已是皮肤灼热、双目干涩。
傍晚,远远看到加油站,心想加了油,或许还有时间赶到米尔杜拉(Mildura)小镇找个汽车旅馆过夜。“轰隆隆——轰隆隆——”忽闻震耳欲聋的引擎音渐近,从后视镜一看,一群摩托车骑士紧跟着他的车子。
驶到加油站,正想下车,一部机车戛然停在他的车前。一个身穿黑色皮衣夹克、皮裤,露出两个满是纹身健硕臂膀的骑士跳下了车,抢在他之前抓了加油器,对着他露出不怀好意的冷笑。他无奈地退到一旁,只能干等着。没想到,那群骑士一个接一个地加油,手里拿着啤酒,抽着香烟,在加油站周围大声谈笑着。千芸叮咛的话语飘进了他的脑海:“答应我,照顾好自己,一定要平安抵达柏斯!”他忍住怒火,避开了一场赢不了,更输不起的冲突。
在绚丽夕阳下,鹏飞开进了小镇,看到一群群原住民围坐在尤加利树下,街道上的人们闲逛着,少了城市中的汲汲营营、仓仓促促的氛围。顿时,他很想知道他们在想什么?在期盼什么?走进汽车旅馆,几位大卡车司机坐在吧台前,悠闲地、豪气地喝着冰啤酒。他也很想像他们那样,然而要赶路,没有心情。匆匆地,打听了一下隔日的行程、路况、加油站等信息,便早早上床睡觉。夜晚,却屡屡被阵阵澳洲野犬(Dingo)的嚎叫声惊醒。
第二天,沿着一条红土飞扬的公路行驶,鹏飞备感寂寥。突然看到,一群黑点在远处移动。他将车速放慢,那些黑点越来越清晰,注目细看,“哇!是一群野生骆驼!”之前他知道,早期澳洲政府为开发内陆电报线和火车线,从阿富汗进口了一些骆驼,工程结束后它们不再有使用价值,被遗弃在沙漠中,结果造成荒野中骆驼成群;如今他亲眼看到,十分激动。

倏地,这群骆驼转头,朝着反方向奔跑;没多久,又改变方向跑,卷起的滚滚红尘真是壮观;半晌后,骆驼又消失在地平线,留下的红尘也渐淡了。鹏飞高亢的情绪霎那间变为怅然若失。他想起耶利米的一句话:“你是快行的独峰驼,狂奔乱走。”如骆驼般爱自由又顽固,欲壑难填,不正是他的性格吗?在旷野“快行,狂奔乱走”,不也是他此刻的写照吗?耳边又响起罗大佑的《滚滚红尘》,“红尘中的情缘,只因那生命匆匆不语的胶着……来易来、去难去,数十载的人世游……”心里一惊,他好想跟千芸分享心情,拿起手机,屏幕上却仅有“SOS”信号,全然忘了自己还在荒漠中。
次日,驶进南澳和西澳间的纳拉伯平原(Nullarbor Plain),这是一片20万平方公里广阔荒凉的石灰岩大地。他沿着横贯平原1,600公里长的艾尔公路(Eyre Highway)前进,不知不觉间,已陪伴他三天,也是白天唯一能与他对话的导航器凯特小姐倏忽噤声,不再用轻柔的语音提醒他,荧幕上只剩下一条无尽头的路,时间、空间全定格了。他心一颤,手一慌,车子差点滑出道路。
鹏飞感到厌倦和寂寞包围着他,他开始思念千芸、四个孩子和朋友,也开始怀疑此次去远方的决定是否是条歧路或不归路。他迫切地,盼着能早点结束这趟旅程,回到熟悉的地方。可是房子卖了,他再也回不去了。
沿着红土道路走,两旁出现一座座高耸的红土堆。“蚁冢!”他惊呼,忆起杂志上的图片。不禁惦起将来是否亦会成为荒野中凄清孤单的一座冢,心里又是怅惘。又想起“人生,如蚁行”,感到自己卑微渺小,凭什么那么随性、狂妄和自私地挥霍自己和千芸共同拥有的下半生?这样对千芸何其不公平,又何其残酷。“我究竟要什么?在坚持什么?”他自问,但没有答案。
“90英里,146.6公里,澳洲最长的直路”路旁一个巨型路标提示他。
“这是一条更孤寂的路?”他想着。
一路来,只有远远望见加油站的招牌时,他的寂寞旅途才有了少许亮光。然而,车加满了油,心情却愈加沉重。本来冀望自由的他,却发现在大沙漠中只有一条路可走,驾车时比在满是红绿灯的市区更需小心。他被困在车中,隔着窗向外望,眼前仅是看得见、摸不到、闻不到的蓝天空、红沙土和绿灌木。心越来越纠痛了!
最后一夜,陈旧的小酒吧中零零星星地坐了几位客人。他们是谁?来自何方?将去何处?他再也没兴趣知晓。单是为了次日旅程的体力,他食不知味地硬吞下了一大块牛排和一大碗薯条,拖着行李箱去找房间。小小的行囊为何如此沉重?双脚又为何如此疲惫?
走至中庭,清冽空气和宁谧氛围唤醒了郁闷和迷惘的他。他猛地深呼吸一口气,然后再昂起头,触目皆是闪耀着光彩的繁星,他愕然愣住,“哇!”伫立了一会儿,然后坐下来仰望星空,想不到星星跟他是如此接近,仿佛伸手即可触及。
望见四颗亮星组成的一个倾斜的十字架,上方还有两颗较暗淡的星星,耀眼的光芒触动了他。“南十字星!”忍不住喊着。燥热的皮肤、躁动的心灵沉浸在清凉的月色里,他好像看到天空中最亮的星星在向他微笑和说话。他内心深处隐藏的孤独和叹息也慢慢被解开,一股安详平静的感觉在心底油然而生,宛如在旷野漂泊许久的旅人,终于找到心灵驿站,可以休憩了。同时,又感到一道敬畏之光深深烙印在心上,他终于明白约伯说过的话:“从前风闻有你,现在亲眼看见你。”

第五天,驶出荒漠,途经卡尔古利(Kalgoorlie)露天金矿场。曾经繁华热闹和车水马龙的超级矿坑,如今仅留下通往矿底的一条空寂无人的环形道路。接着,穿过景色怡人的河谷,连绵起伏的丘陵和蜿蜒的溪流错落有致,进入眼帘的是一个个养羊场和整坡整坡的草原绿地。一个念头跃入,到达目的地后第一件事要去买几盆千芸最爱的兰花。他关掉了录音机,边哼着“一生最美的祝福”,边直驶柏斯。
“千芸!我到柏斯了。我……”哽咽,说不出一句话。
“喂!喂!鹏飞,你还好吗?”
一路上的悸动景观、惊险经历和起伏心绪都是亮点,可是千言万语,不知从何说起。“千芸!……答应我,一定要跟我去看南十字星。”顿了一下,鹏飞道出心中那一颗最亮的星星。

一个主日崇拜后,教友们聚集在后堂进行联谊。兄弟姊妹们围着牧师,兴高采烈地交谈着。
“柏斯下个月要成立分堂了?是由雪梨两所教堂支援的吗?”有人问道。
“牧师,您要飞去主持建堂礼拜吗?”
“哈哈!原本,鹏飞和千芸搬家是为了创业,没想到人算不如天算,神竟然派他俩去远方建堂!”
“是的,两年前,没有人能理解鹏飞和千芸为什么要搬到柏斯,他们自己也对此行的目的感到茫然;后来,才逐渐感受到那是神在工作、神有祂的美意。他们走得一步比一步踏实,每一步都有神的祝福。”
牧师脸上露出笑容,转头望着窗外,一缕阳光投射在花窗玻璃上的南十字星上,它闪着光芒。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