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疼痛

作者:多加

对二姨太的嫉妒似一株梅花,在李太太心里和身体里疯长。身上的“梅花”可以用手术刀切除,心里那株“梅花”如何挖除净尽呢?一起来读这篇小说吧。

1925年盛夏,台风呼啸、翻滚着掠过杭州城,去了。酷暑仿佛被狠揍了一顿,远远退去许多。

广济医院的病房大开了窗户,阵阵凉风袭来,病人们像蒸笼里的甲鱼,探出头来,伸着脖子贪婪喘气。

作为梅腾更大夫的华人助手,我今天要去随访李太太。前几次都是梅大夫的夫人去问诊,最近她忙,把出诊随访交给我了。

李太太是富贵人家当家人,又是大名鼎鼎的都锦生先生的亲戚,是都先生丝织厂花市街营业部的经理,远近闻名的“一只鼎”。

她半年前刚在广济医院做了乳腺癌手术,今天去为她检查配药。

清早,在西湖边坐上村民的小划船。太阳在湖里洒下一道闪烁腾挪的火龙,眼睛不敢逼视。

然后我离船走小路进入茅家埠村,浓浓草木香直灌进肺里。

李家是典型的江南大宅院,白墙黑瓦,大门上的门檐双层重叠,宽广;红色大门柱上刻着对联,雕着花。

进门去,是花木扶疏的大天井。除了几位佣人匆忙进出,我瞥见右手长廊有位背影苗条纤秀的年轻女子,穿着格子横罗长旗袍,摇着团扇,一闪就进偏院的圆洞门里去了。

李太太四十岁不到,漂亮端庄,但略显憔悴。她化着淡雅的妆,穿一身紫色隐花香云纱旗袍,很适合凉风习习的此刻。

她坐在客厅八仙桌旁,让女仆上茶后,就先欠起身谢了我专程来问诊。

她声音脆亮:“文医生,你虽说是名华人医助,但是把梅大夫的本事都学来啦。你从广济医校毕业几年了?”

“有八年啦。梅大夫的本事哪里学得完,差的是拱宸桥到南星桥的距离呢。”

“哈哈哈哈,妹妹客气了。第一次看见梅夫人站在后门口接我,个子那么高,吓了我一跳,幸好旁边站着你,笑嘻嘻的,让我放心不少。”

“英国女子冲眼一看,有点凶相,其实是极热心的。”

“唉,得了这么个病,没脸见人呐。还好广济医院让我们女病人从小花园的后门进去,别人还以为我们在游园呢。”

“这是梅夫人的主意,她就是考虑太太小姐们怕被人看见笑话,不敢来医院。”

说笑了一会儿,李夫人领我去了二楼内室。

她的刀疤愈合得很好,还稍稍有点发红,全身触诊也没有异样。

我问她:“还痛吗?”

她说:“比没开刀之前好多了,那时日夜痛啊。”

“现在呢,是伤疤这一片还有点痛?需要养一段时间,吃点中药调理调理,会好的。”

“不光是伤疤。还是,还是连着心那种痛。”

我扶她起身,帮她穿好衣服,开玩笑说:“心痛,要不让梅大夫帮你换个心?”

她轻轻打了我一下,“乱说,咒我死呢!”

我坐下来,认真地说:“哪敢,你是我的病人,你从此健健康康,教会多一个好姐妹,医院也多一个治愈病例,我会高兴得到城隍山上敲锣去。”

她又“唉”一声长叹,“梅夫人带我参加医院的讲道会、祷告会,说我要认罪信耶稣,去掉病根才能好。我就为了病好,才认罪受洗。其实心里厢叽里咕噜的东西还多着哪,我做不了你的好姐妹。”

我说:“我也不好,但耶稣好。李太太,什么时候心痛了,向耶稣倾吐,他最爱怜悯病人。”

看着文医生挺着胸脯,告辞离去时,李太太的心又隐隐痛起来。

李太太想,如果不是从十岁开始,就用绣花布条把胸紧紧束起来,她也会有这么高的胸。恨啊!

可是学生姨也没有这么高的胸脯,老爷的眼睛为什么常常停在她素雅的格子旗袍上,好看的双眼皮下闪出温存的光?

想到这里,李太太心口又透不过气来。

这个家虽不是大富大贵,但李太太把它一手操持得体体面面,殷殷实实。

家中银两进出都经她手,除了撑住祖传家底,她还要操心表弟都先生的营业部。自从古画织锦《宫妃夜游图》在国际上得了金奖,礼品和装饰品的订单越来越多,厂子越开越大,营业部的生意也多了,大事小事李太太都要亲力亲为。

而家中送往迎来、四时八节,她也都打理得井井有条。从老到小,每人每季三套新衣,女人袖口必有绣花,男人马甲必有滚边;家中的镬灶上,每顿的馔饮各不相同,逢年过节更是要端出十大碗十大盘;就是朝北通风小阁楼里,大小马口铁箱里的茶叶、药材、点心,也是要月月查看护理,或者更新的。

日本留学回来做大学教授的老爷,每天出门时,都要对李太太微微欠身,道一声:“夫人,家交给你了。”

李太太常在孩子仆佣面前指手画脚,有时还大喊大叫,但她心中十分安逸踏实喜悦。

变化从学生姨来家找老爷学画开始。

她是新潮女学生,大胆不拘礼。看见老爷在学校展览的书画,她就辗转打听,自顾自敲响大门,要来学画。

她脸蛋粉嫩,说话轻声轻气,对李太太也很礼貌,“师母、师母”挂在嘴上。

李太太那天从书房窗口经过,看见老爷站在学生身后,把着她雪白的手,在几根枝干上,画玫红的梅花。

于是,玫红的梅花就再也挥不去了,带着苦涩的妖艳长到了李太太痉挛的心上。

那天终于来了,老爷躲闪着说,要娶学生做姨太太。

玫红的梅花疯长,越来越强悍,疼啊。

学生姨娶进来了。李太太不动声色,只吩咐灶上:“新姨额上有痘痘,身上有湿热,多给她煮点冰糖荸荠白木耳。”

过门两年,学生姨和老爷同进同出,日夜相伴,但肚子毫无动静。

可是李太太不对了。一天在镜子前,李太太看见自己左胸上隐约有一个梅花状的淡红色凸起,用手按按,下面还连着硬硬的一大块,像柔软蓬松的面包里,塞了块奇形怪状的花岗岩。

请来中医外科名家,内服外贴,初起见效,慢慢不行了。梅花开始变成深红,稍碰碰,疼到钻心钻肝。

老爷说:“还是去梅大夫的广济医院看看吧,听说,开刀切除可以治这病。”

开刀切除?剩了一边胸乳的女人,不就成了老爷眼中的怪物?从此,他再也不会上自己的床了。而且,李太太自己小脚走路,会打撇侧翻的吧?

只剩下半边人活着?那还不如死了的好。

死了,把老人孩子和偌大的家业交给傻乎乎的学生姨?

李太太差点晕过去。

身边女仆扶住李太太,轻声说:“太太,去看看吧,命要紧呢。”

开刀后在病房里,都是文医生来换药。

一天,文医生带了位老阿嬷来,和李太太聊了会儿。这老阿嬷是位基督徒,最后她悄悄地说:“你这是心病外发,你有过恨人之心、害人之心吗?如果有,你悄悄和神说。”

李太太的泪流了下来,心里说:“我有。

“但是神啊,天啊,你不公平。”

刚生下大宝时,李太太已找好了奶妈,可老爷一定要李太太自己喂奶,说奶妈素质低,奶出来的孩子不聪明,格局小;为了家传,更为了响应什么“强国强种”,必须自己喂奶。

有大宝“强种”可以了吧?不行,二宝、三宝也要自己喂。李太太吃苦受累成了黄脸婆不说,胸乳明显就松垮下垂了。俗话说:“金奶子、银奶子,喂了孩子狗奶子。”

像朵鲜花般的女学生找上门了。

正大光明,老爷可以把她这狗奶子黄脸婆暗中休掉。

这几年,饭桌上、走廊里、大门边,没少见他看着学生姨的温存目光,没少听他对学生姨的轻言细语。

而对李太太,他客气、尊重,还让孩子们把第一筷子菜,一定搛给李太太。

但他的眼睛藏不住冷漠和做作。

李太太的心,被那朵日长夜大的梅花深深嵌刻,半夜里,她整个人痛得缩成一团!胸口是细长的刺痛,传到肝区是圆团团的钝痛,再到肚腹是长时间流转的灼痛,最后手脚全身都有了跳来跳去阴魂不散的酸痛……

天啊,神啊,你不公平,李太太想,我为这个家耗去了半条命,反而让我生这种恶病,你错勘贤愚枉做天!

又到李太太复查的时候了,看她的气色恢复多了。

告辞后,我走出李家大院。

天气闷热,乌云满天,雷阵雨快来了。

只见前面小路上,有个穿格子软缎旗袍的颀长女子缓慢地走着,打着玫红色的绸伞,挡日头,又防备下雨。

绸伞真好看,就是有点旧。

她仿佛隐身在这个旧玫红的小世界里,结着残花的愁怨。

我慢慢跟着走,有点猜到她是谁了。

她突然回过身来站住了,我看见伞下一张清丽滑嫩的娃娃脸,嘴唇涂得鲜红,给有点萎黄的肤色提了精神。

待我走近,她声音轻轻怯怯地说:“文医生好。请问,广济医院可以治疗怀不上孩子的病吗?”

我一下子呆住了,想了一阵,才温和地说:“目前还没有医生和科室,专门治疗不孕症。请问你是——”

“我是李家二姨太。我过门已经好几年了,就是,就是怀不上。”

她眼圈有点微微发红。

我说:“看中医呀,这方面,中医比西医有经验多了。”

她声音颤抖:“吃过好几位郎中的药了,还是……老爷都有点烦了……”

一声炸雷响起,我和她都抖了一下。

我拿出油纸伞,笑着对她说:“快下大雨了,先回家吧。我找梅大夫打听打听。不过,你这么年轻,来日方长,别着急,啊。”

她也回过神来,急切地说:“文医生,你转去我家避避雨吧,回医院还有好多路呢。”

我说:“不要紧,我这伞又大又厚,就是专门对付大雨天的,到了杨公堤,就有黄包车了。再说,医院还有好多病人等着我呢。谢谢啦。”

夏去秋来,西湖里晚荷花还零星开着,空气中已有桂花暗香浮动了。

一天我正在给一个小腿重伤的病人包扎绷带,护士走来,说有人急事找我。

我走去接待室一问,原来是好久不见的李先生和一个男仆。他焦灼地说:“我家大太太刚才晕过去了,她想请你和梅夫人出诊一趟,好吗?”

我找到忙碌中的梅夫人,说明情况后,梅夫人放下手中工作,说:“好的,我和你一起去。”

李先生叫了车,我们和他一起到了李家。

李太太已经缓过来了,躺在床上对我们虚弱地笑着,面色苍白。

梅夫人为她作了听诊、叩诊,紧绷的脸松弛了下来,说:“还好,没有大问题。”

李太太请女仆摆茶让座。

然后说:“我最近为营业部的事太劳心费力了,加上夜里一直睡不好,今天不知怎么就晕倒了。”

梅夫人严肃地说:“肿瘤病人的睡眠很重要,睡不好免疫力下降,容易复发转移喔。”

我说:“李太太,前几次复查时,你都没说睡不好,否则我会给你配点安眠药。”

李太太让女仆退下,关上门。

她说:“我今天特意请梅夫人一起来,就是想和你们说说睡不着的原因。”

看她欲言又止,梅夫人坐到床沿上,拉住李太太的手,温柔笑着,说:“我说句杭州话,你不要笑——我会耳朵笃起来听的。”

李太太笑了一笑,然后长长叹了口气,说:“我还是有心病,我,我恨我家老爷,嫉妒学生姨。我每次半夜难受到心痛时,就起来跪在主面前祷告,拼命念经文‘凡事包容、凡事包容’。祷告后,好一些,过段时间又开始。开刀出院以后,就这样一直反反复复。这几天不对了,我心痛时,右边胸乳也开始痛了。我害怕极了,会不会右边也长出来了。”

听她这么说,梅夫人和我都为她右边乳房作了检查,至少,触诊没有发现任何可疑。

为她扣上衣服后,她抓住了梅夫人的手,泪汪汪地说:“我一直不敢说。我,我不想让学生姨有孩子,争夺我辛苦把牢的家产,就经常让厨娘给她做寒凉的东西。因为经常吃这些,会宫寒,不容易怀孩子。除了这个,我还,还把我的口红给她。”

我纳闷问道:“口红?”

“是的,口红。我生了三个孩子后,实在害怕再生,就花了大钱,偷偷请葛岭的道士把避免生养的秘方药做进口红里,每天搽一点,不会怎么坏身体。后来果然,孩子就止步了。

学生姨来后,我跟她说这是祖传秘方做的口红,比外面买的好,颜色正。她见我在用,也就开始用。”

我大惊道:“什么秘方,长年累月用,也可能会中毒啊。”

梅夫人不声响,只朝我看了一眼。

“是啊,前两年见她肚子没动静,我心里得意。可是自从信了主,这心里就叽里咕噜不安生。从医院回来后,我就借口不让她用了,道士说,停用一阵,还是会怀孩子的。但是一直没敢和你们说这心事,没敢坦白这个,这个罪。”

她拿出绸帕子,捂住嘴鼻,抽泣起来。

梅夫人拉住李太太另一只手,微笑着,一顿一顿说:“好,好,终于倒空了。但是,但是,你最好当着先生和姨太太的面,把这心事再说一遍。”

“什么!”李太太猛地挺坐起来,说:“当着他们的面?你这样要求我,也太苛刻了。我已经不让她用口红了,我决不会再向他们坦白此事。老爷会休了我,把我赶出家门的,我还有脸做人吗?”

李太太放声大哭起来。

初冬来了,西湖水光潋滟晴方好。

李先生和二姨太送李太太和两个女儿去上海。

李太太受都锦生先生委托,与另一经理同去上海筹办丝织分厂。

这之前,她终于彻底想通了,把口红之事的前前后后对老爷和学生姨全盘托出。然后说:“这个家交给你们了,大儿子拜托老爷和姨太太,你们继续培养他读书。两个女儿我带去上海,让她们学杭州织锦,意匠、炼染、织造,所有工序都学,有个本事傍身,以后不用单靠男人活着。至于我自己,老爷看着办,你随时可以给我休书。”

李先生和二姨太惊愕得脸色灰白,不发一声。

他们沉默几天后,邀李太太来偏院坐下。

老爷端上茶,郑重地说:“过去的事就过去吧,这么大个家还是离不了你。我们先送你们去上海,等那边有眉目了,你就回家来看看,指点指点。以后可以两边走。”

学生姨擦着眼睛说:“姐姐,我恨你,你好心狠啊!你怎么不直接毒死我呢。不过,这两天想想,我,我还是体谅你!”

……

梅夫人给上海的教会医院大夫写了信。

我则叮嘱李太太:“不要太累,中药继续吃,千万记得定期复查。”

李太太爽利脆亮地说:“我觉得病已经走了!现在一丝一毫疼痛都没有,一夜睡到大天白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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莫非可以如此爱

多加

祖籍浙江温州,现居杭州。从出版机构退休后,一直服侍小组并参与探访。2020年进入创文学习,开始走文字侍奉的道路。余生愿为“未得之民”而写作。